第102章

  第81章


  就算宗房已經嚴格控製糧食的消耗,但當時序進入四月,卻還是滴雨未落時,村子裏的恐慌氣氛也還是越來越濃,村牆外頭聚集的流民也越來越多。人們拿到手的白麵饅頭裏不但沒有那麽細膩了,連個頭也漸漸地越來越小。——現在反而要保證佃農能夠吃飽,不會跟著逃荒,還會每天來回走上十裏的路挑水灌溉麥田。至於不事勞作之輩,不論身份如何,都隻能暫時餓著肚子了。


  各房就算還有些底子,可以私底下開點小灶,經過小半年的消耗,糧庫也終於要空了。往外跑是沒地兒跑的,外麵隻有更亂,隻好先緊著老弱病殘,可就是這樣,到了四月中旬,寶雞爆發了一場民亂之後,從鳳翔府往村子裏的商道終於也沒有人走了,日用品開始短缺,第一個受不得的就是病人。藥材得不到補充,有幾個身體弱些的老人家,就這樣撒手西歸了。


  小五房上上下下也都多了幾分心事:善柳常年要吃藥的,如今茯苓和白芍都要吃完了,就是拿著錢也不知道上哪裏買。三老爺還想騎馬到鳳翔去的,可現在擺明了一出村牆就未必能回來了……就怕被綁架了反而來勒索糧食,到那時候家裏是給還是不給呢?


  老太太就親自帶了善桐,在村子裏繞了一圈,白芍是有了,可茯苓也算是金貴的東西。滿村問過一圈,都沒有淘換來幾兩,三老爺一咬牙,“我上十三房問問去!”


  十三房的海鵬叔和善柳一樣,常年吃的藥裏是有一味茯苓的,他是老病號,一年四季斷不了藥,茯苓的藏量應該要比別人多些。


  老太太沉吟再三,還是搖了頭,“這是奪他的命來續善柳的命……要是和十三房沒有交情,還能開口,和十三房有了交情,反而不好說話了。”


  三老爺到底是善柳的親爹,雖然不說話了,可麵上到底還是多了幾分陰沉。善桐看在眼裏,忽然間就明白了祖母的為難:做當家人的,有時候委實不能不招人討厭,至少這個決定下得,雖然在理,卻非常不近人情。


  她就多添了往三房走動的腳步,時不時拉著善柳出來多走幾步,天氣畢竟暖起來了,善柳發病的次數也少了一點兒,雖然減了茯苓,但看著倒像是慢慢好起來的樣子。海鵬嬸來了一次,送了幾兩茯苓,老太太都推了,“聽說大侄子有些不好了……你們自己留著吧!”


  天氣暖了,海鵬叔的病情反而惡化,雖說十三房並不缺糧食吃用,但沒有大夫根據季節添減藥方,老方子一味吃著也不見效。海鵬嬸一提起來就著急得掉眼淚,“也不知道張大夫有事沒有,聽說鳳翔那邊鬧得厲害了,想必讓他到村子裏來住,也是肯的,大不了一家人都接過來……”


  老太太隻是歎氣,就不肯接話了。海鵬嬸淚落了半日,看得善桐心裏也酸酸的,又是一陣無奈,此後好幾天都不敢登十三房的門。


  十三房沒有男丁,要去鳳翔府接人,隻能把主意打到小五房頭上,可小五房要是可以去鳳翔府,早就出去買藥了。村牆外頭的流民一天比一天多,多得是在鳳翔附近村子裏的佃戶,其實都不乏和村子沾親帶故的人家。可到了這時候有什麽辦法?隻好臉一抹,裝著不認識了。好在許家的十一個鐵衛是沒有什麽親人的,有他們帶隊,每隔幾日趕一趕,還是可以趕散。


  “再這樣幹下去,水都要沒得喝了。”族長還是很憂慮,常常登了小五房的門,“五十年來沒有見到渭水斷流了,可今年的水位就要比從前淺得多了。要是再這樣幹下去,明年隻怕……”


  “到了明年要還這樣,隻好全族一道內遷了。”老太太不動聲色,“那就是天要亡我西北,要亡楊家,人力也不能救的,到時候,能走幾個是幾個吧。”


  這樣實話實說,倒是安了一屋子人的心,大家又唉聲歎氣了一會,到底還是各回各的家。老太太等人散了才歎一口氣,和王氏嘮嗑,“村子裏看著還能熬過去,也不知道定西那邊境況如何了——要知道定西的境況,又得問朝廷的境況……這天下真是興衰一體,嘿嘿,隻是不知道風雲變幻,最後誰才是贏家了。”


  話中刻骨的怨恨,令王氏也不由得為之動容。


  她不禁略帶尷尬地笑了:如今西北正在打仗的是許家人,種種煩難是誰在背後運作,自然是不問可知。王家的政治投機,可以說又下錯了籌碼,又被人當了棄子。是兩邊落空,什麽都沒有撈著。


  “我就是不明白了……”老人家又喃喃地道,“這天下就不是皇上的天下不成?就這麽由著人胡作非為,難道真要等邊關的將士都頂不住了,他才……”


  說來也好笑,雖然西北局勢決定了楊家村的命運,但楊家村眾人卻對朝廷中必定上演著的風起雲湧一無所知,他們隻能在漫長的等待中一點點地絕望,卻又不能放棄僅剩的一點希望,繼續這樣無望地、絕望地等待下去。


  進了五月,麥子眼看著就要下地了——今年到底還是有了一點收成,雖然不多,但也能緩上一點兒了,村兵們出動看青,善桐隱約聽說,他們在村外驅趕流民的時候頗殺了十幾個人,可到底也沒聽真:大人們議論這種話題的時候,不約而同都避開了孩子們。


  不過,因為立了村牆,高高的木牆擋住了河風,村子裏要比往年更悶熱得多。


  海鵬叔就沒有受住這樣炎熱的天氣,在五月初的一個晚上,派人請老太太和王氏、三老爺、四老爺進十三房的小院子裏說話。


  他病情快要不好,小五房倒是知道的:畢竟是雞犬之聲相聞的鄰居。海鵬嬸還來和老太太打了招呼:萬一海鵬叔咽氣了,她一個女眷換不了壽衣,還得要三老爺、四老爺幫幫忙。


  老太太不但帶了第二代,還把善桐也帶上了,“你多陪陪善喜,這孩子心底還不知道怎麽苦呢。”


  沒想到海鵬嬸和善喜兩母女反而很平靜,善喜盯著一雙桃子一樣的眼睛,就束手站在屋角,看到善桐過來,兩人對視了一眼,她便握住了善桐的手,又用力捏了捏,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輕聲道。“我沒有事兒!”


  善桐掃了裏屋一眼,隻能見到幾個大人圍著床上的海鵬叔,說話聲斷斷續續地傳出來。


  “還有一千多石糧食……都密密實實地鎖著……回頭就把鑰匙給您,以後她們母女還……”


  過繼、家產、出嫁,一個又一個關係到善喜命運的詞匯就從裏間飄渺地傳了出來,善喜卻好像沒有聽到一樣,隻是筆直地站在角落裏,望著自己的腳尖。


  她的手有很細微的顫抖,如果不是善桐細心,幾乎都無法發覺。


  又過了一會,老太太低沉有力的聲音就從屋內傳了出來,“大侄子你放心去!當著兒子、兒媳婦的麵,我把話撂在這兒了,以後你媳婦閨女,我們小五房看顧!”


  海鵬嬸細細的哭聲就跟著響了起來,還有海鵬叔乏力的歎息聲,又是鑰匙互相敲擊的聲音——老太太就在眾家人環繞下出了裏屋,沉著臉衝善桐點了點頭。


  善桐緊緊地捏了捏善喜的手,啞著聲音,隻說了一句,“挺住!”


  善喜的嘴唇都要抿成了一條線,她挑開簾子就進了裏屋,海鵬嬸一邊哭一邊趕她,“屋子裏不幹淨,你出去,出去。”


  善喜到底還是不肯出來,海鵬叔低低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幾乎隻是氣聲,善桐出了屋子回頭看時,隻看得到善喜側著頭,專注地聽著,臉上是一片如洗的平靜。


  三老爺和四老爺當晚就沒有走,也就是三更時分,海鵬叔安安靜靜地去了。


  喪事擾亂了幾天,到底也沒有大辦,壽材是早備好的,因天氣反常的熱,又無冰,不過停了一天的靈,村子裏幾個居士念了一棚經,便將人葬了進去。善桐年紀小,並不得去,隻是事前事後陪著善喜。等過了頭七,海鵬嬸又送了一大包茯苓白芍過來給善柳服用,老太太千恩萬謝地收了,回頭就和三老爺商量,該怎麽給善柳熬藥:小姑娘也受不得這暑熱的天氣,中暑發燒,上吐下瀉好幾天了,咳嗽又重了起來,人是眼看著瘦了下去,家裏偷偷給她做了純白麵饅頭都吃不下去,現在已經是咳出血來了。——和海鵬叔臨終前幾乎是一個症候……


  三老爺急得好像熱鍋上的螞蟻,要借了宗房的馬去鳳翔府裏請大夫,才出村牆沒有多久就又回來了——路上的流民說,鳳翔府裏的人全都走光了,因縣裏糧食要吃完了,隻得到山林裏去淘食兒,就是進了鳳翔府裏也沒人了。


  老太太沉著臉,第二天就不許善桐進三房的院子去看善柳了。“這看著是肺癆……是會過人的!”


  善柳往年雖然也咳嗽,但似乎並未上升到肺癆這麽嚴重的程度,說起來,也許是隔鄰的海鵬叔過到了她身上。可現在人都已經去了,再說這些又有什麽用。


  老太太屋裏的燈亮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起來,她發話了,讓善柳搬到二房原來住的小院子裏去住。


  三老爺眼睛都熬紅了,當天硬是又騎了馬往鳳翔府走了一趟,回來的時候隻是帶了一包藥——府裏是真的沒有什麽人了,就連豐裕糧號都上了門板,他尋了個相識的夥計打聽過了,說是兩個月前糧號就沒糧食了,一家老小是拖家帶口地去了西安投親。


  先不說西安城內有沒有好大夫,就是有,這兵荒馬亂的又怎麽會出診到楊家村來。再說,善柳這幾天都開始咳血了……


  三老爺還是不死心,到底是去了一趟西安,找了個醫生說了說善柳的病,得了個和海鵬叔一樣的方子,出天價把藥配齊了,回來給善柳熬著吃了幾天,五月底一天早上起來,小姑娘就不行了。喘得話都說不上來,痰湧了一口氣上不去,就這麽去了。


  老太太做主,連一天靈沒停就葬進了墓地裏。一村人心都繃緊了:連著這樣去了兩個,尤其善柳病情惡化得很快,現在就怕是瘟疫!


  “怕是天要亡我們楊家!”送葬回來的路上,善桐就聽到人這樣竊竊私語,“是一災連了一災……若興了瘟神,一村人真是都要葬送進去了!”


  她掃了說話人一眼,不由得就皺了皺眉頭,心中也起了一絲惶惑:如果是瘟疫,一家人肯定是最先遭殃的……


  等過了兩日,傳言已經傳得一村人都慌了起來,族長上門來問了幾次,老太太的臉色也越來越陰沉,她斬釘截鐵,一口咬定了善柳是久有肺癆,同海鵬叔一樣,都是一日拖一日,掙著命罷了。


  “也是今年缺衣少食的,”話裏就帶了刺,“孩子吃得少了,病就沒壓下去——”


  雖說一村人吃得都是大廚房的菜,但宗房諸人臉上都還帶了血色,這是眼看得到的。族長臉上不由得一紅,要說什麽又說不出來,期期艾艾地轉身去了。老太太送他出門,站在院子口看著他的身影出了巷子,猶自久久沒有動彈。半晌,才重重地歎了口氣,把王氏和善桐叫來商量。


  “就怕傳開了去,一村人怕善柳和海鵬是得了瘟病沒的……”


  局勢到了這個地步,還有什麽話要藏著掖著的?王氏卻是一時還沒會過意來,卻是善桐一語道破真諦。


  “祖母是擔心族人們要趕我們出去?”


  老太太麵上頓時就浮起了一線苦笑。


  “現在村子裏也就是我們幾家人庫房裏還有一點糧食,雖說我們並不張揚,但這是瞞不過有心人的……”


  的確,雖說老太太和王氏口中幾乎從來不提糧食兩個字。但小五房的吃食總是要比族人們好上一線的,其實要不是為了韜光養晦,不使村人眼紅,家裏的臘肉臘雞也不是沒有,就是白麵,也夠一家人豐豐盛盛地吃上幾個月的。更別說海鵬叔臨走之前,還把十三房的庫房鑰匙遞到了祖母手上——要能把小五房、小十三房用瘟疫的名頭趕出村子,這些糧食可是帶不走的……


  縱使王氏已經飽經風霜,一時間仍然忍不住露出了駭然。


  “老爺人就在定西——”她的話說了一半,就又斷在了口中。


  人在定西又怎麽樣?時逢亂世,消息根本傳不出百裏,一家人被趕出去之後,老的老小的小,隻怕是再無生理。就算見到二老爺,把這事兒說了,二老爺還能如何?總不能殺盡族人,為家裏報仇吧?

  瘟疫不瘟疫的,似乎隻是個借口,恐怕這個謠言,就是借著善柳和海鵬叔的死,借題發揮,歸根到底,還是看上了小五房的糧食。


  可就是看破了此點,一時間似乎誰也想不出應對的辦法來,畢竟造謠是嘴皮子一碰的事,可辟謠就要辛苦得多了。再說這種事,隻怕是越描越黑……


  老太太和王氏目光相對,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一線絕望,老人家唇邊掀起苦笑,才要說話時,善桐已經輕聲道。


  “孫女兒倒是有個餿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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