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第73章
順帶護送楊家小五房回寶雞,隻是這一隊兵士行的方便罷了,他們乃是回西安休整療傷,又攜帶了許多衛千戶點名要的精銳裝備等物。因此自己也是有幾輛車的,此時車夫們倒也老道,隨著士兵的示意,慢慢地將車子聚攏起來,將小五房三母女圍在最中間。善桐膽子大,掀開簾子跳下車去,不多時便將善榴帶進車中。大姑娘饒是素來鎮定逾恒的,此時也不禁嚇得麵色發白,縮在王氏懷裏,微微有些發抖起來。
這些太太小姐,平日裏自然是嬌生慣養,縱然是經過風波,但這樣和土匪麵對麵的時刻,一生中是從未經曆過一次。就是王氏一時也都沒了主意,母女三人麵麵相覷,一時誰都沒有說話,隻聽外頭親兵什長——姓白的道,“吃的是胡虜肉,喝的是匈奴血,打的是桂家旗,前頭是哪個山頭的朋友,亮一亮萬子吧?”
他這一說話,上弦聲緊跟著就響了起來,善桐掀開簾子往外看時,隻見暮色裏那群土匪居然一點都沒有懼色,心中便是一沉。緊接著果然就見對麵的馬隊也都從腰間端出了黑乎乎的火銃,隔得遠了上了膛,也都瞄準了這邊。
那火銃樣式雖然老了,但聲響卻極大,一旦擊發出來,別的不說,要驚了馬,這裏就必定是一陣混亂。可這邊的利箭也不是吃素的,一旦開打,第一輪箭過後,對麵至少也要倒下幾個人的。也就是因為雙方都心知肚明,誰都不可能一舉致勝,是以雖然你來我往暗藏機鋒地對答了幾句,但都卻也都沒有誰輕舉妄動。
善桐得了這點工夫,倒是慢慢地冷靜了下來。她前思後想,心中倒是有了主意,將頭上的簪環先都取了下來,又低聲對王氏道,“娘,值錢的首飾都給我!”
王氏的聲音都有些發顫,“你想做什麽?別輕舉妄動,咱們聽軍爺的!”
“軍爺們心裏也沒底呢,”善桐深吸了口氣,盡力壓抑著心跳,對王氏道,“要是有底,早就打起來了。他們有火槍……不是一般的土匪,人又多!恐怕硬拚起來,我們是要吃虧的!越是這時候,他們就越不能示弱……這樣僵持下去,萬一真打起來可怎麽辦?還是破財消災算了!”
王氏還沒說話,善榴已經將簪環卸下,拿手絹包了送到善桐手上。王氏左思右想,也隻得無奈地長出了一口氣,將頭上的一對金釵,並金玉團花給摘了下來,又開了隨身的小妝奩,取出兩個碩大的金鐲子放到善桐手上,為難道,“可讓誰去送呢?”
這就等於是要從中說和了,萬一送過去的時候被對方劫持為人質,能不能保住命,都是難說的事。這等送死的活計,就是吩咐下人們,怕是也無人敢去。善桐撩開窗簾,大膽地望了外頭幾眼,見幾個小丫鬟同車夫等都縮在車邊索索發抖,心中不由得一歎:可惜張看望江夫婦是押送著糧食先回了寶雞……
“我去!”她振奮起精神,將首飾一捏,火銃往懷裏一塞,也不等母親姐姐回話,便一掀簾子跳下車來。
這跳下車來就看得清楚了,當時天色已經漸漸地黑了,漫天紅霞照耀之下,二十多個兵士手裏都拿了武器弓箭,將車隊團團圍住,同遠處的土匪遙遙對峙,其實防衛也甚多空當,善桐見此,益發下定決心。見白什長吃驚看來,便衝他搖了搖頭,朗聲道,“前頭的好漢,我們乃是自西安探親回家,與這一隊好心的軍爺搭伴,身邊未帶多少銀兩。車內也沒有多少值錢的東西,盡其所有,不過這一包金玉,所值大約也有千金。願意獻上作為買路善款,請好漢們憐我母女孱弱,饒我們這一回吧。”
一邊說,她一邊緩緩走出,又打開手絹,讓夕陽照在手中金玉之上。遠處的馬群裏頓時起了一陣騷動,倒是身邊近處,白什長近前低聲不悅道,“小姐,快回車裏去,這裏交給我們吧!”
善桐也壓低了聲音,輕聲道,“軍爺,沒有十分把握,不如破財消災算了!”
如果什長有十分把握,早已經下令弟兄們出擊了,他遲遲不肯下令,心中自然是有幾分怯戰的,見善桐神色清朗堅定,自己又已經把話說到位了,便歎了口氣,略帶無奈地道,“也好,您們金尊玉貴,若是受到驚嚇,憲太太要降罪的。”便伸手去接善桐手中的珠玉,一邊催促道,“快進馬車去吧!免得有事照應不到,那就不好了!”
此時眾馬賊已經鼓噪起來,似乎也正爭執著什麽,過了一會,便有人叫道,“對麵是哪家的小姐,這樣大膽?”一邊說,一邊都哄笑起來,見善桐不答,又有人笑道,“好!拿過來吧,瞧著你們識趣,今兒就這麽算了!”
見白什長要動,為首的馬賊又叫道,“不成,讓小姑娘來送,不然我們不放心!”
一邊說,身後一邊又是一陣笑,那馬賊回過頭去怒喝了一聲,眾人頓時安靜了下來。白什長待要說話時,善桐一咬牙也不多言,從什長手中又奪過了珠玉,往前走了幾步,叫道,“那你也得下馬來拿!”
她這是害怕自己被人掠上馬去擄走,眾人都能會意。何止對麵馬賊,就是這裏的親兵們,心中都不由得有了淡淡的佩服:這樣緊張的時刻,這小姑娘談笑自如不說,心思還這樣靈動,真是難能可貴。
對麵的馬賊便也爆發了小小的爭執,他們聲音不大,縱使善桐側耳細聽,也隻能聽到隻言片語,卻又都是她聽不懂的腔調。她心下不禁有了幾分納悶,又有些隱隱的觸動,正要細想時,那頭領居然親自下馬,拍了拍腰間火銃,滿不在乎大搖大擺地走到了官道上,走了一半,卻又不肯動了。
善桐知道他的意思,雖說身後車內不斷傳出輕響,卻也無暇去看,她深吸了一口氣,便發足緩緩地往前走去,因兩邊距離尚遠,走到近前,才看清楚這頭領其實身量纖長,雖說用黑布纏住了頭臉,但隱約還能看見一雙亮得非常的眸子,正一眨不眨地望著她。自然而然,便散發出了一股擇人而噬的氣魄,好似一頭猛虎正張大了口,等著她過去。
雖說小姑娘膽子不小,但這也是生平頭一回冒險,可不知為什麽,心跳加速之餘,她居然不覺得多麽害怕,雖然心中不斷揣想:萬一他擄走我該怎麽辦,萬一他要……但腳步卻穩健得很,並沒有絲毫遲疑。徐徐地近了那馬賊,還有幾步時,便將手絹打了個結做成個小包袱,拋給了那首領。
那頭領自然一把抓住,他卻沒有就走,而是打開手絹仔細地檢查起了內中的飾物,善桐伸手入懷抓住火銃,也沒敢動——馬賊們的火銃,如今倒有幾柄是對著她的。她耐心地等了一會,才揚聲道,“看過了,便可以行方便了嗎?”
那頭領抬起頭來望了善桐一眼,聲音裏倒是帶上了些笑意,道,“小姑娘,你膽子不小!你是哪家的姑娘啊?”
一邊說,一邊忽然身形暴漲,探手就來抓善桐。
他是江湖人士,身手非凡,善桐如何能夠和他抗衡。但所幸她反應敏捷,身後驚呼怒喝聲中,已是倒退了幾步,飛快地抽出火銃來,一把頂住了自己心口,大聲道,“你再近前一步,我就放槍自盡!拿我的命換你的命!”
那首領本已經握住了善桐一邊胳膊,如今動作卻隻能僵住——他們兩人已經完全暴露在對方的射程之內。在這個距離內,稍微有準頭的射手,甚至可以直貫雙眼,若是善桐活著,還能當個人肉靶子,使人投鼠忌器。但善桐一旦放槍自盡,則自己也必無幸理。這個道理,眾人也都還是明白的。
一時間,官道上的氣氛儼然已經緊張到了極處,那頭領還要再說什麽時,身後傳來了幾聲粗野的喝聲,他便漸漸鬆了手,高舉起胳膊,示意自己並無惡意,善桐見他這樣,便往後慢慢倒退了幾步。
那人忽然又問,“喂,說真的,你叫什麽名字?”
他此時話中已經沒有一點惡意,原本凶神惡煞的氣質,也早已經不翼而飛,話中居然多了幾分憊懶。懶洋洋中,又透出一股頤指氣使的意思,善桐看了他一眼,還未答話時,那人又道,“你不說實話,我就派人跟你到你家去!”
“若我說了實話,你不跟到我家,怎麽知道我是不是說實話?”她沒有多想,就緊跟著反問了一句。
不想那人居然一笑,攤開手道,“你說了,我就當你說的是實話。”
善桐轉了轉眼珠子,一邊退,一邊拉長了聲音,慢慢地道,“我叫——我叫——”
她本待敷衍過去,可見那人雙目灼灼,望定了自己,不知如何,又有些膽怯,到底還是說了個名字。“我叫楊善槐。”
那頭領眼睛一亮,他壓低了聲音,不使對話傳得太遠,“既然你姓楊,今年明年,我們總能再見!”
沒等善桐回話,他便一轉身,發足奔回了馬賊群中,隻聽得一聲呼哨,這一群胡子頓時又進了青紗帳裏,伴著晚風吹過那悉悉索索的草葉摩挲之聲,似乎一轉眼就已經不知去了哪裏。
善桐茫然回身,自然有人上來將她一把抱起,回車陣中安頓,又有幾個兵士驅馬近前,一臉戒備地偵探起來。善桐這時候才覺得腳軟,攀著那四五十歲的中年什長到了車前,王氏也顧不得避嫌了,早撲出來將女兒抱進懷裏,隻是發抖。眾人難免勸慰了幾句,白什長又道,“恐怕他們又殺個回馬槍,也是難說的事,還是快走為上。”
便不再耽擱,匆忙又動了身。善榴便不肯孤身坐車,母女三人擠在車內,王氏連話都說不出了,隻是緊摟著善桐。善桐也是渾身無力,正好就做了個聽話的,才要說話,見姐姐手心一片血肉模糊,便問,“怎麽,姐,怎麽傷到了手?”
善榴瞥了她一眼,聲音猶帶顫抖,“你就這樣跑出去了!娘要下去追你,要喊……全靠我死死抱著,沒能亂了局麵……”
一邊說,一邊忍不住也滴下淚來,打了善桐幾下,“你怎麽就這樣大膽!若是出了什麽差錯……”
正說著,王氏摟著善桐的力道又緊了幾分。善桐才要措辭寬慰母親、姐姐,隻聽得身後極遠處,數聲悠長而淒厲的慘叫同時響了起來,緊接著便是密集的砰然之聲,與牲口嘶叫奔跑的聲音。
西北地平,聲音往往能傳出幾裏開外,馬兒受到驚嚇,腳步都不由得一頓。善桐更是一個機靈,掀開簾子就探頭望了出去,想起了在午飯時遇到的那一隊行商。王氏卻又把她拖了回來,自己掀開簾子,沉聲吩咐催車夫道,“時辰不早了,還是加快腳步吧!”
車外頭,白什長也歎了口氣,揚聲道,“走了,還磨蹭什麽,明兒到了寶雞,還得把耽擱的時間給趕回來!”
剛才正麵遭遇的時候,就已經投鼠忌器,顧忌著對方的火器,沒有敢正麵硬拚了。現在就是鼓足了勇氣趕回去,又能來得及嗎?
這一層道理,再愚鈍的行伍也都想得明白的。眾人都沉默了下來,幾個士兵沒精打采地籲了一聲,便縱馬跑到了隊伍前頭。善桐隻覺得車身一動,車夫揮鞭聲中,車子也走動了起來。
她巴著窗邊,探出頭來,猶自有些不死心地回望,隻盼著能再聽到些聲音。可除了方才那一陣騷動之外,遠處居然已經寂然無聲,連一點動靜都沒有了。隻有天邊一輪新月,在車轍上灑下了冷清清的光芒。
王氏本待讓善桐坐好,可善榴卻道,“讓妹妹吹吹風也好!”她便不再說話,隻是按著善桐的肩膀,似乎隻要一鬆手,女兒就將不見。
又過了一會,遠處再又有了些動靜,似乎有女子在聲嘶力竭地喊著救命,又有男人粗野的笑聲,但終究是離得遠了,善桐就是再用心,也都聽不清了。她想問母親和姐姐聽到了沒有,可一回頭又問不出口:這兩人麵色木然,除了母親的手捏得更用力了一些之外,連一點多餘的反應都沒有。
就是聽見了,又能如何呢?
可善桐猶自不死心,又聽了很久,直到更無一絲響動,這才慢慢放下簾子,讓車內又重新沉浸在一片昏然的沉默之中。
寂靜就持續了很久。
直到前方傳來了隱隱市聲,又有朦朧的燈火隔著樹林透過來,王氏才動了動,她摸著黑從車中小櫃裏取出火石,點起了一根細細的牛油小蠟,低聲道,“不要再想了!”
在黑暗中,她清秀的麵容似乎也隱隱蒙上了一層說不出的黑氣,死死地咬著細白的牙齒,一字一句地道,“須是怨不得咱們,要怨,就怨這人吃人的世道,怨這老天爺吧!”
善桐忽然就想到了桂含沁的話。
“這是在頂牛呢,就看誰先頂不住了,誰就輸。咱們老百姓算什麽,人家才不在乎。”
一股酸澀頓時就從心底湧了出來,直直地衝進了小姑娘眼中,她熱了眼眶,卻哭不出來。似乎有一把刀捅進了她腦門內肆意攪動,疼極了,可又有一種說不出的舒爽。她好像又長大了不少,又看清了很多,又明白了一些說不出的道理。
再沒有什麽比生死之際,更催人成長。
一時間又想到了那馬賊漫不經心的嘟囔。
“今年明年,咱們總是要見麵的。”
她忽然害怕起來,細細地顫抖著偎進了母親懷裏,可卻又什麽都沒有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