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2)
第64章(2)
“沒想到我忍了這口氣,老太太還要反過來數落我,說我故作賢惠,明明楊氏規範說得清清楚楚,除非四十無子才能納一妾。我非得給你爹納妾,說我行事自作主張,眼裏沒有她這個婆婆——當時又吵得快翻了天了。你兩個嬸嬸看熱鬧都快笑死,我記得清清楚楚,牆倒眾人推,你三嬸還好一點,麵上幫著勸勸架,回了家再幸災樂禍。你四嬸是恨不得再把事情鬧得大些,架秧子兩邊撥火……恨不得我們二房就和老太太鬧掰了那才好呢。這些事,你也要記在心裏,除了親親的一家人,世上再沒有誰是能信的。沒事的時候,個頂個的和氣,有事的時候就看出來了,礙著了他的路,別看麵上笑著,其實心底巴不得你出醜呢!”
她自言自語地又重複了一遍,“要礙著了他的路,別看麵上笑著,其實心底巴不得你出醜呢!”這才續道,“雖說當時鬧得難堪,但後來總算,不想讓外人看笑話。還是把場麵圓過來了,我認了錯,老太太明知道我心裏恨著她,麵子上也和我做起戲來。本想把榆哥帶走,可也不知道任上情形如何,王嬤嬤說,剛燒好的孩子,也不敢隨意搬動,恐怕去了生地,更容易嚇傻了。再過上一年半載,沒準就慢慢地好起來了。我明知道這話多半是在寬慰我,可我,可我……正好你回了老家,也天天見好。我就把你們都留在老家,自己去了河北,三年後人滿回京,我就派人把你們接過來了。我想,我人生中最落魄最低沉的三年也就過去了。等你們到了京城,我好好給你大姐說一門親,為榆哥物色兩個醫生,治得好也好,治不好,我的嫁妝多生發一些,將來就靠祖產,也能夠他過一世了。有姐妹兄弟們照看著,不會讀書又如何,保他一世富貴平安,我還是有底氣的。”
“沒想到,你們才剛到京城安頓下來。轉過年就得了噩耗,你們堂舅牽扯進上層爭鬥做了棄子,整個王家都跟著倒黴……上頭的貴人們就隻顧了你堂舅,保了他一個太中大夫的虛銜回家養老。底下也是為他勤懇辦事的人,就顧不得理會了。這倒也沒什麽,隻是你舅舅……唉,官場上的事,說了你也不明白。他平時很得皇上看重,難免得罪了些人,落井下石之餘,竟有被免職永不敘用的危險。我們千辛萬苦,塞了五萬兩銀子給東宮身邊最說的上話的連太監,東宮這才抬了抬手,把他平調出來做個通判……”王氏越說越是淒楚,“這一下是快把我們的家底給掏空了——沒有做過親民官,手裏的錢就是不多。大部分又補貼了家裏,現如今是不指望分家,都要指望分家了。”
善桐幾乎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的母親也有會犯錯的時候,甚至於也有落魄、淒惶的時候,似乎不管兩房處境多差,不管她多麽憔悴、疲憊而傷心,卻總是智珠在握,行事大有章法。可聽母親說起了往事,雖說她對當時自己的心情並無一語著墨,但隻聽語氣,她又如何不明白母親當時的煎熬?一時間,她隻覺得眼前的母親似乎矮小了不少,又似乎蒼老了不少。卻不再是從前那幾乎無所不能的完美形象……她吞了吞口水,又無聲地鬆開了手,讓王氏調整了一下姿勢。
“那年春天,我是整夜整夜的睡不著覺。就在我以為人生中最落魄也不過如此的時候。進了四月,楠哥、梧哥進學讀書,梧哥連連受到褒獎,先生們都說他是難得一見的奇才。有知道我們家底細的,還拿梧哥和小四房大爺相比……”王氏苦笑了起來了。“二姨娘本來一向是很聽話的,可事情一件接著一件,到了這時候,她就有些輕狂了,對我也不如以前那樣畢恭畢敬。她心裏清楚著呢,梧哥和她也親,以後有了出息,忘不了她這個生母……那一天我偶然經過她房門口,就聽見她同大椿說話,籌謀著要老爺給她請個誥命,封個七品抬了二房,也好和家人做一門親戚來往。她倒是看得透,她說,你爹雖然看她平常,可很看重梧哥,沒準看在梧哥麵子上,是能準的。”
“我那天回到屋子裏,怔怔的連話都說不出來了。”話說到此處,王氏的聲音反而沉靜了下來,連一絲一毫多餘的情緒都不再有,她幾乎是輕聲細語,可每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迸出來的。“我想我一生循規蹈矩,哪件事做錯了。憑什麽上天這樣對我,和婆婆不貼心,和丈夫也不算太貼心,和娘家人倒是貼心了,可我沒仗上一天娘家的勢,還要受娘家人的連累。親兒子是嫡長,又聰明成那樣,順理成章就是錦簇前程,可又半路病了一場,變成這樣。大女兒花一樣的人品,受此風波牽連,本來可以說成的人家也說不成了……我是得罪誰了,憑什麽我的日子就這樣難熬,人家的路都順得不成,到了我這裏,卻是事事不順……我到底做錯了什麽,任誰都要和我作對,憑天地良心,我對不起誰?兩個妾,我待她們刻薄了?我攛掇著你爹和家裏離心了?”
盡管事隔多年,王氏談起來當時的情緒,語調甚至有幾分漠然。但她的不甘與無奈,卻已經狠狠地撞進了善桐心裏。她還是第一次這樣直觀地了解到母親當年的王時,這些事對於她來說,一向是有幾分模糊的故事。她沒有想到僅僅是七八年之前,母親還有過這樣一段傷心的王氏,甚至,甚至……
從她的敘述裏,小姑娘敏感地感覺到,在當時,母親的精神,甚至都有了崩潰的危險。
“也就是在那天,我對自己發誓。這一天將是我王光庭一生最落魄最見不得人的日子,我走了五年背字,從此之後我再不走黴運,是我的,我要得回來,不是我的,隻要為了這個家,厚著臉皮跪在地上,求我也要求來,昧著良心殺人放火,我也奪過來!”王氏一把攥緊了女兒的手,放低了聲音一字一句地道,“什麽名門閨秀,我不要這樣的幌子!我娘家不行了,我就當我沒有娘家,你哥哥讀書不行,我就當我沒有兒子……”
她長長地歎了口氣,“孩子,在那天晚上娘才明白,臉麵?臉麵都是不值錢的!越是不要臉,你的路就走得越順……這個道理你一定要明白。我不是讓你從此以後連一點廉恥都沒有了,四處撒瘋賣味,可你得明白,你想著求人,你想著攀高枝兒,你心裏有所圖謀的時候,你就顧不著臉麵了。等你往上爬了,你到了高枝兒了,你有整年整年的時間來拾起你的臉麵。可你要為了臉麵不肯彎腰,將來被人踩在腳底下的時候,有的是呢!”
“今天在桂家,娘受了氣沒有?有。桂太太在西北呆得久了,哼,真把自己當盤菜了。招待客人,自己不在屋裏待著,還去騎馬射箭,把客人晾在一邊自己進屋換衣服……她是把我們當成了打秋風的窮親戚,還是來巴結她的小官太太?桂三少爺闖了禍,我們說不要緊是我們客氣,她連一句話都沒有,還不叫自己孩子賠罪……才誇了你一句,忙不迭就說起了小四房的七姑娘,是擺明了看不上咱們家。可瞧著你好了,轉眼間又令你常常過去陪伴,呼之則來揮之即去,頤指氣使的,這是把我們整個小五房都看得小了。”王氏斬釘截鐵地道,“可咱們家就是這樣,第一嫡弱庶強,第二弟弱兄強,第三老太太又偏心長房。這些事是娘造的孽,可得你背在身上,娘知道你也委屈。但你沒有辦法!你必須擔起來!你是娘肚子裏爬出來的,娘不和你見外……”
善桐哽咽了,她緊緊地回握著母親的手,“我沒有推諉的意思,我知道除了我您也不能指望誰。娘,我不委屈了,我、我真不委屈了。我就當今晚是我……是我一生最落魄最低潮的日子,我,我以後再也不把臉麵當回事……”
話到了最後,到底還是帶了一絲細細的顫抖。
王氏心底驀然泛起了一陣不忍。
自己在三妞這個年紀,何曾知道愁字怎麽寫?嬌生慣養金尊玉貴,每日裏最大的煩惱,就是堂姐妹們又裁了花樣翻新的衣裳,打了自己沒有的新首飾。三妞自小在這樣窮苦的地方長大不說,才剛剛懂了點事,就要彎下腰來,為了今後長久之計,忍著輕視表現自己……
她又怎麽不明白女兒的淚水,不僅僅是因為桂太太的驕橫,更是因為明白自己要忍著耐著去巴結這樣驕橫的桂太太,尊嚴受了挫折。覺得自己要比桂太太更惹人討厭,反而更自厭起來,又因為桂家分明更有意於小四房,有些出師未捷的積鬱——
這孩子肩上已經擔了太多東西了,沉重得幾乎都要把她稚嫩的肩膀壓垮!
“我沒有怪你!”她撫上善桐的臉頰,禁不住摩挲著那細嫩的肌膚,一遍又一遍,似乎要將善桐的淚抹去了,再撫出笑靨來。“娘不後悔,這些道理,你現在明白,比以後明白來得更好……娘不後悔……可娘也不是一門心思要賣女求榮,之前看重桂家,是因為看重二少爺的家教同老九房的名聲。可現在老九房分明更看重小四房,作風……也實在是令人看不上眼,很多事,咱們也不必一頭熱,一味強求。桂家這門親事,沒緣分就算了!”
善桐頓時驚愕地瞪大了眼,聽母親續道。“不打聽不知道,一打聽才嚇了一跳,權神醫這些年來,據說竟有生死人肉白骨之能。也不求他如何,不求榆哥能聰明成什麽樣。隻要他不結巴,能讀得進書……你們姐妹又何必這麽辛苦?我心頭肉一樣的女兒,若不是不得已,為什麽要搶著嫁進高門給婆婆糟踐?你自己舍得,我都舍不得!”
善桐的眼睛又熱了,她悶悶地叫了一聲娘,將頭埋進王氏懷裏,便再不肯說話。
這一夜,西廂的燈火亮到了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