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42章


  老太太這話問出來,就分出高下來了。


  三老爺目光閃動,沉吟不語,顯然是品味出了老太太話裏的味道,一時卻沒有開口的意思。四老爺同四太太對視了一眼,臉上卻都露出了不解,四太太想要說話,卻又被四老爺給按住了手。三太太慕容氏握著臉想了半天,都沒能想出個所以然來,她轉了轉眼珠子,卻是誰都沒看,直接看向了善桐。


  善桐心裏自然也有無數不解,就等著祖母和母親前來解惑,她雖然年紀小,此時卻也看出來了:滿屋子的人裏,也就隻有祖母和母親,一向是從容不迫,智珠在握了。


  “三妞。”正這樣想著,耳邊就傳來了祖母的聲音——老人家似乎對她的反應也很有興趣,一邊順著孫女兒的鬢發,一邊徐徐開口問,“宗房老四的心思,你明白不明白?”


  在祖母身邊伺候,就要比在母親身邊更累人一些。母親是把自己當成了不懂事的小妞妞,什麽事跟著她的步伐去使勁就行了,偶然指點設問,善桐也很明白總有個答案準備在後頭。可祖母卻總是帶了幾分莫測,似乎總是在若有若無地考校著自己。總是希望自己能夠開動腦筋,給祖母一點驚喜,總是會在這樣深奧的問題上,期待著她自己的看法……


  這想法隻是浮光掠影,在善桐的腦海中一閃即逝,小姑娘一時也說不上來自己更喜歡誰的做法,她很快就把心思給投入到了眼前的難題中。低頭琢磨了半晌,才帶著疑惑地道,“或許,這還是和十三房過繼的事有關?”


  老太太和王氏不約而同都動了動身子,老太太麵上的喜色一閃即逝,王氏更是帶了幾分驚訝。就是慕容氏不禁都抬起一邊眉毛,略帶吃驚地道,“什麽,過繼?”


  見眾人都望了過來,她倒有了幾分不好意思,“我還當宗房老四是鐵了心要給老七房撐腰,這才兩麵三刀,這邊糊弄我們,那邊又攛掇十六房出麵,給我們氣受……”


  老太太想到今天在祖祠的那點事兒,唇邊不知不覺浮現冷笑,“也算你看得明白,還知道十六房嬸子是衝著我們小五房來的,並不是要為難咱們家大姑娘。”


  如此簡單的道理,屋內人自然也都是明白的:十六房和小五房又不是仇家,如果是真的覺得善榴做法不對,私底下勸誡老太太輾轉教導,怎麽都要比在祭祖的大場麵裏驟然發難要親切得多。十六房老太太要真隻是想說一說善榴無禮的事,又怎麽會如此行事?

  這位老妯娌倒也未必是真的想和小五房作對,估計還是覺得自從二兒子一家人回了楊家村,又是添置這個又是花銷那個的,雖然已經盡力低調,但四品的人家,手筆放在那裏。有心人難免覺得刺眼,這才借題發揮想要找找麻煩,也是壓一壓小五房的風頭。


  “一輩子就是這麽個二五眼的性子。”老太太話裏難免帶了抱怨,“聽風就是雨的,看事隻看一層,就以為自己看懂了全部……”


  一邊說,她一邊瞥了蕭氏一眼,若有若無地歎了口氣,又續道,“一般人看事情,也就是看到這一層了,都以為這一次小五房是和十六房過了一招。其實十六房和我們有什麽不對的地方?人家自己家教嚴,幾個兒子都是秀才,孫輩們也都拘束了起來讀書。實在讀書不成的,自然有家業分給他過活。家裏也不是沒官,雖然遠了些,就位份上來說也比不上咱們小五房,但這樣的人家,是犯不著也決不會四處作耗,拿捏窮困族人以此牟利的。”


  話說到這裏,其實事情已經分明,善桐先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長長地喔了一聲。老太太就勢指著她笑道,“嗯,三妞妞看來是明白了,那你說說。”


  善桐心底雖然已經有了一線曙光,周身那些個未解之謎,仿佛也都有了一條看不見的線串聯了起來,但聽了祖母的吩咐,到底還是犯起沉吟,鬥著膽子看了母親一眼,見王氏似笑非笑也沒有反對的意思,這才輕聲道,“聽祖母的意思,老七房這一年來對十三房百般糾纏,幾乎是死皮賴臉也要坐實了這過繼的事,背後當然不至於沒人撐腰。這一位撐腰的實權派,應當就是宗房四叔不錯了。”


  她頓了頓,索性又把話說破了,“宗房嘛,什麽事都得顧慮宗房的麵子,又不是桂家的老九房,什麽事都獨占鼇頭。”


  想到含沁的過繼,善桐不禁一皺眉頭,又看了看祖母的臉色,她小心地跳掉了這個話題,續道,“十三房家事雖然豐厚,但宗房要過繼進來,總是不大成的。就是人選似乎也不合適,宗房四叔和老七房之間……”


  話說到這裏,其實已經極為明白。宗房四爺和老七房合謀,看上了十三房的家產,想要過繼進去坐享好大的富貴——


  蕭氏忍不住就一撇嘴插了口,“這和咱們家其實也沒什麽關係!這宗房老四是怎麽回事,怎麽什麽事都衝著咱們家來鬧了?我就是鬧不明白這個,他好日子過夠了?咱們家那和十三房能一樣嗎?也能讓他騎在頭上拉屎拉尿?”


  在這一瞬間,善桐心底頓時就流過了絲絲縷縷難言的情緒,她一向覺得身邊的人都要比自己聰明一些,可在這一刻,小姑娘才恍然明白,在這世上還有很多人,是要比自己駑鈍得多的。


  她輕咳了一聲,正要說話,祖母忽然間捏住了她的肩膀,母親也開口道,“十三房無依無靠的,就是宗房老四手裏的泥,他愛怎麽揉捏就怎麽揉捏。宗房老四可犯不著和他們犯相……”


  她雖然沒有明說,但善桐已經明白過來:十三房也就配和老七房捉對廝殺了。要和宗房四爺作對,他們可沒那麽大的膽量和能量。宗房四叔雖然不是未來的族長,但畢竟是宗房出身,他的對手也隻可能是小五房。


  王氏話說到這裏,蕭氏也終於琢磨出了味道,她一下站起身來,罕見地露出了幾分激動,“這個宗房老四!這件事和我們什麽相幹,不就是三姑娘在十三房受了氣,我們給了老七房一個沒臉。說到底那還是老七房自己不知趣——他這怎麽回事?還以為我們和十三房好,是為了貪圖十三房家產怎麽地?像是我們會礙著了他的事!”


  老太太一豎眉毛,重重地將茶碗放到了桌上,她還未曾說話,四老爺已經低聲嗬斥蕭氏,“做什麽這麽咋咋呼呼的!坐下!天大的事?能吃了你去?”


  善桐其實心底也有和四嬸差不多的疑惑,雖然自己家願意對十三房伸出援手,是她樂見其成的事,但畢竟這件事也給小五房帶來了形形色色的麻煩,小女孩心思,總是有些畏難,更不願因為自己的緣故,連累得家人處處都有麻煩。因此對宗房老四的行為,她是很有幾分疑惑的:人家又沒有要礙你的事,隻盯著我們家出招,這算什麽呀?


  可這話被四嬸一說出來,祖母就有了幾分不高興……


  小姑娘才清明的腦袋瓜子裏,又多了一團雲霧,她幾乎是反射性地看了母親一眼,想從母親眼底找到一些蛛絲馬跡。


  沒想到這一眼望出去,善桐卻怔住了。


  她在母親的眉眼間看到了一縷被隱藏得很好的,深深的喜意。


  雖說王氏心思深沉,喜怒不形於色,但她畢竟是善桐的親娘,在女兒麵前也不會刻意遮掩情緒,善桐又不是愚鈍之輩,這幾年朝夕相處下來,對母親的神態自然也了解入微。雖然此時王氏一臉淡淡的憂慮,但她還是在母親光潤的眼角,發覺了幾縷淡淡的笑紋。


  娘也就是在極開心的時候,眼角才會有這樣的笑紋。即使是自己伺候在母親身邊這麽久,這樣的笑,也就見到兩三次而已。


  眼前這亂糟糟令人費解的場麵,就算不是因為自己而起,畢竟也不是什麽好事,母親這是——


  善桐又望了蕭氏一眼,再看了看沉吟不語的祖母,她乖巧地站起身來,請過水煙袋為祖母點了一袋煙,借著祖母吞雲吐霧的當口兒,仔細地思量了起來。


  祖母和母親不約而同地不準她解釋,這道理善桐倒也很快就想通了:不論如何,四嬸終究是個長輩,沒得個小輩向長輩說教的道理。這事又這麽簡單,自己都明白了,四嬸還不明白,長輩臉上難免不好看。


  可母親又為什麽這麽開心呢?

  她一邊心不在焉地為祖母扶著煙袋鍋子,一邊梳理著事情的脈絡,隻是從上往下,什麽事都亂糟糟的沒個分數,過了一會,善桐忽然靈光一閃,開始從結果倒推了回去。


  父親遠在西北,母親也無法為他的差事出力,她的開心,當然不是因為父親的關係。既然如此,那也就隻有姐姐的婚事了。


  母親想要將姐姐說給桂家,就需要祖母的幫忙,才能在此事上牽線搭橋。如何讓她自己,讓姐姐更獲得祖母的歡心,也就是母親現在最大的心事了。母親眼下這麽開心,估計就是這件事有了進展。


  可這宗房四叔變相對小五房施壓,究竟又有什麽契機能讓母親利用?善桐卻是怎麽都沒能想得出來。


  屋內一時間就靜了下來,隻有呼嚕嚕的沸水聲從水煙鍋子裏往上冒。慕容氏一臉的不解,幾次想說什麽,看了看丈夫的臉色卻也沒有開口。四老爺卻是滿麵苦吟之色,顯然正在琢磨母親的情緒,王氏雙眸低垂,看不出喜怒。蕭氏卻急得恨不能抓耳撓腮,她坐立不安地按捺了半晌,終究是沒有按捺得住,禁不住就開口問,“娘,咱們還是得想個辦法,讓宗房老四知道,咱們可沒有過繼給十三房的心思!礙不著他的路,犯不著讓他這樣來找麻煩!”


  老太太的臉色頓時又是微不可見地沉了一沉,她沒有說話,而是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又垂下眼,吧嗒吧嗒地吸起了水煙。


  這一切自然也沒能瞞得過善桐,她又看了看母親,見王氏眼底喜色越濃,越發倒不解起來:母親這高興,究竟是為的什麽呢?


  才正納悶時,王氏開口了。


  這位一臉和氣的貴婦人,此時話裏倒是帶上了幾分正氣,就連說話的腔調,似乎都帶上了西北特有的豪爽。“四弟妹,話不是這麽說的。雖說我們居家過日子,不能惹事。可這麽大的家業,也沒有怕事的道理。”


  她頓住話頭,看了看婆婆的臉色,見婆婆略帶訝異地抬起眼來望著自己,心底更甭提有多舒坦了,麵上卻還是絲毫不露,而是帶上了三分的羞愧。“雖說這事是因為三妞小孩子不懂事起的,這才把我們家也卷進來了。但話說的好,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十三房這個樣子,也實在是可憐。宗房的做法,無論如何也不能說得過去。”


  見蕭氏數次想要回嘴,卻又硬生生地忍了下來。王氏心底越發好笑:這個四弟媳,什麽都好,就是出身寒酸了些,格外有些小氣。


  也好,越是這樣,越不足慮,今次這件事,倒也許能一石數鳥,為將來留下伏筆。


  “再說,人家都欺負到我們頭上來了,十三房平時和我們走得也近。這時候和十三房劃清界限,倒是讓宗房老四看小了去。”王氏又徐徐地道,“別人看起來,也要覺得我們小五房軟弱怕事,連這樣的事都不肯出頭伸張正義了。要知道,當年我們家也是這樣過來的,要不是有人出麵說了幾句公道話,最後的那點家業能不能保下來,可也不好說呢……”


  她略帶歉意地對老太太露出了一絲笑意,又輕聲道,“媳婦的一點淺見,讓母親見笑了。”


  老太太已是吸盡了一袋水煙,抬起眼來細細地打量著王氏,竟是無喜無怒,過了半晌,才似乎有些不情願地哼了一聲,偏頭吐出了一口煙圈,喝道,“說得好!這樣的事,沒扯到我們小五房也就算了,都扯到我們小五房了,我們還不肯出頭說話,將來到了地下,我老太婆怎麽有臉見當年的那些恩人!”


  善桐隻覺得腦際嗡地一響,一瞬間融會貫通,她來來回回地看著母親,看著祖母,心中已是全明白了過來。一時間心中直是百感交集,又感到祖母老謀深算心事深沉似海,又感到世事真是錯綜複雜,世態炎涼,令人五味雜陳。可到了末了,耳邊也就隻有一句話來回翻騰——


  母親的心術,實在是太厲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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