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32章


  這話一出,屋裏人倒都是一怔——老太太正和善檀對坐著嘮嗑呢,張姑姑在一邊伺候著煙袋。這本來是極居家極親切的場麵,桂含沁送人進來,一時寒暄也不打緊,可要留下吃飯,不說別的,老太太先得滅了水煙袋,張姑姑也得多安排兩個菜……


  這都還是輕的,西北人好客,無非是折騰一點也不算什麽。可桂含沁又不是一個人來的,還有那樣多的同伴,單他一個在這裏吃飯,算什麽意思?

  善桐也不是全不知事的孩子了,怎麽還這樣貿然留客?


  善檀不禁就略帶憂慮地看了祖母一眼,心中為小堂妹擔憂起來:這話說錯,倒是把場麵說得尷尬了,祖母現在不說,沒準私底下又要說三妞一頓……


  卻不想老太太一點惱意都沒有,在最初的驚訝過後,儼然已經恢複了鎮定,她不緊不慢地又吹出了一口煙,淡淡地問桂含沁。“留下來吃一口,方便不方便?”


  桂含沁本來正吃驚地望著善桐,好像還沒回過神來,聽老太太這麽一問,他一下正了臉色,恭敬地道,“回姨婆的話,方便的。”


  老太太就看了張姑姑一眼,張姑姑立刻站起身來,將仙鶴嘴煙袋遞給善桐,自己退出了屋子。善檀也笑著站起身來,將炕邊自己的位置讓給了桂含沁。自己向善桐打了個詢問的眼色,見善桐微微點頭,他心裏有數了:這親戚關係,恐怕還真不是隨口亂攀的。


  老太太許久都沒有說話,兩個孫兒孫女也都不曾開腔,桂含沁更是一臉嚴肅,盤坐在炕邊出神。屋內一時倒是靜得不得了,過了一會,一袋煙吸完了,老太太徐徐地吐出最後一個煙圈,又用下巴點了點南窗,善桐便會意地擱了煙袋,開窗放了半屋子的煙氣。又回身拿起美人拳來給祖母捶著腿兒,老太太愜意地享受了一會,才半眯著眼睛問,“你原是哪房的兒子呀?”


  桂含沁一直是迷迷噔噔沒睡醒的樣子,剛才耷拉著丹鳳眼出神,更像是已經迷糊過去了。此時一掀眼皮,善桐才看出這少年眼底精光四射,哪裏是快要睡著了,根本精神健旺得不得了。他欠了欠身子,恭恭敬敬卻又不卑不亢地道,“回姨婆話,我本來是老九房的老四。”


  老九房的老四,那就是桂含春的嫡親弟弟了。可——善桐一邊捶腿,一邊打量桂含沁的表情,桂含沁卻是一臉的平靜如水,一反剛才的口若懸河,隻是答了這話,便又垂目不語。


  老太太似乎也沒有料到這個答案,她嗯了一聲,略帶詫異地道,“老九房?這行事可有幾分霸道了啊?”


  這話似乎是自言自語,又似乎是在問桂含沁。聽得善桐是一頭霧水,她圓睜雙眼望著桂含沁,可桂含沁卻一眼都不望向她,也不搭老太太的話。老太太又沉默了片刻,才道,“你怎麽入繼進去的,說說看?”


  桂含沁頓了頓,低聲道,“當時先父母過世之前,惦記著香火無人承繼。因與叔父、叔母一向交好,便過繼了我來,繼承十八房的香火。”


  善桐猛地想起來,當時他自報家門時,並沒有提到自己的出身。和桂含春的對話似乎也沒有明確地叫過某哥某弟……她不由得就蹙起了眉頭,心中一下想到了十三房的情形。


  老九房不但是宗房,而且是最強勢的桂家派係。這樣過繼一個兒子進絕嗣的支房,其實極有仗勢欺人的嫌疑……原來桂家老九房行事,也根本都不像外頭說的那樣公正嚴明?


  難怪祖母要奇怪了,再說,這過繼出去是要繼承香火的,怎麽會過繼桂含沁呢?他現在才十三歲,什麽時候才能娶妻生子啊,就算長子不能過繼,怎麽都該過繼桂二哥吧!


  她一邊想,一邊又聽老太太自言自語,“真真去世也有七八年了吧?當時就聽說為了給她治病,家裏是什麽田土都變賣了,就剩一個定海千戶所的世襲副千戶——沒想到還把你老九房的金枝玉葉過繼出來,就為了這樣一個世襲的五品……”


  她自嘲地笑了笑,“嘿嘿,五品,的確,五品也不低了!我老婆子也不能看不起五品,還是世襲,不容易,不容易。”


  桂含沁似乎並沒有聽出老太太話裏的譏刺,他欠了欠身子,“的確,因先父母體弱多病,因此除了這五品職每年的錢米以外,家中進項,的確不多。”


  在這一刻,他的語氣和做派倒是和桂含春有了幾分相似,都透了沉穩,透了不卑不亢。老太太倒對他有了幾分另眼相看,又定睛打量了桂含沁一番,她忽然問,“那你是在西安養大的,還是在天水老家長大?”


  桂含沁一掀眼皮,毫不猶豫地回答,“當然是在天水老家,我們桂家隻有老九房常年住在西安。含沁既然已經過繼到十八房,就是十八房的人,無事時自然是住在天水的。”


  老太太的神色就緩和開了,“好,住在天水,也可以時常給你爹娘掃墓上墳,四時八節,也不至於斷了祭祀。”


  沒等桂含沁答話,她又有了些疑惑,“可你這一向也沒住西安,這一次借糧他們怎麽又把你帶來了?”


  這一下,桂含沁臉上有了些笑影子,“回姨婆的話,我身上畢竟帶了五品的官嘛……”


  老太太怔了怔,一時間還沒回過味來,倒是善桐明白得早一語道破,“祖母,扯虎皮拉大旗嘛,旗子越大那當然越好嘍。”她這才哈哈大笑,連連拍著大腿,興味十足地道,“有意思,你父——你叔父是著急成什麽樣子了,連你這個五品官,都拿出來嚇人了。”


  話沒說完,她又怔住了一會,尋思了許久,才緩緩地道,“嗯,你生母也舍得把你那麽小就過給十八房?你回天水的時候,也就是兩三歲吧?”


  桂含沁頓了頓,他揉了揉鼻子——這動作還帶了一點未褪的稚氣,又調整了一下坐姿,才慢慢道。“老九房叔母倒不是我的生母,我是庶出,生母在兩歲時過世,待得母親彌留時才過繼進的十八房。”


  一邊說,他一邊慢慢抬起頭來,迎視著老太太,神色坦然,不見一點忐忑之色。


  老太太的臉色卻一下變得極為難看。就是善桐和善檀,一時都是滿臉的錯愕。


  這過繼的事,因為牽扯到的利益一般不小,所以有形無形的忌諱很多。宗房插手本來就不應該,還是拿個庶子過繼進來,實在是有欺人太甚的嫌疑。如果這樣的事在楊家村出現,宗房的脊梁骨都能被人戳斷了,威信自此蕩然無存,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這道理連善桐都明白,宗房講的就是公允,哪有這樣不要臉地往自家摟東西的。就是要過繼,怎麽也得用嫡子過繼,用庶子過繼成嫡子繼承香火,這雖然似乎並不犯國法,也許也不犯桂家自己的族規,但話說出去,總是太不好聽……


  她忽然間似乎就明白了桂含沁所說那句話的意思,明白了他為什麽那樣不要臉,為什麽把賠不是看做是最清爽簡單的一件事兒。


  見祖母的神色越來越沉,桂含沁卻還是泰然自若似乎並不明白老人家的不快,善桐心裏一下又多了一重擔心:嫡庶之分,祖母似乎一向都看得很重,雖然她對三叔倒是很好,但——


  她不禁細想,便脫口而出,“從小就被過繼出去,又要到天水長大……含沁哥身邊都是誰在照顧?”


  她本來還很生疏地叫桂含沁為世兄或者臭小子的,此時卻脫口而出,喚了一聲含沁哥。


  桂含沁神色一動,他慢慢地道,“是由先母身邊的陪嫁,當年叫做四紅,現在換作紅媽媽的一位老媽媽帶大。家境不大寬裕,養不起太多下人,除了紅媽媽外,家裏也沒有太多使喚人了。”


  老太太的神色又漸漸地寬和了下來,善檀借機道,“祖母,恐怕可以擺飯了。”


  這邊把話題岔開,剛好張姑姑也進來擺方桌,老太太遲疑了一會,又看了桂含沁幾眼,見他眼觀鼻鼻觀心,似乎對自己的任何反應都已經有所準備。心下倒不由得一凜。


  小小年紀進退得宜,深知世故不說,靈活至此,卻又能靜得下來,甚至還不乏傲氣。此子將來或者受身份所累,無法開創太大的局麵,但守成是綽綽有餘的了。


  怎麽說都是五品的功名,親爹又是桂老帥……


  “從前的事,不說了!”她淡淡地道,“四紅自小伺候在你母親身邊,是兩輩子的老人了。你要多尊重她些,這一次回到天水,就說我身邊的王嬤嬤惦記她了,讓她有空過來楊家村走走親戚!”


  見桂含沁神色坦然,並不因這句話有所惶恐,她暗暗點頭,又給善檀使了個眼色。善檀忙笑道,“吃飯吃飯,祖母——您別一見表弟,就板起臉來訓他。”


  善桐見祖母話頭活動,忙拉著老太太問,“從前沒提起來居然不知道,居然您還有個表姨孫呢,哎呀,這輩分可把我鬧糊塗啦。”


  “你們的親戚也不算遠!”老太太借機下台,起身坐到桌前,讓桂含沁在自己對麵坐了,孫子孫女左右打橫陪坐,一邊道,“他去世的母親真真是我四侄女。不過當年那場大亂後沒有多久,含沁的外祖父外祖母都去世了。”


  老太太出身的馬家本來也是名門望族,隻是當時北戎大舉入侵,燒殺擄掠屠了好幾個村子,又擄走不少漢人為奴,馬家雖然有人逃得生天,但更多的人就此失去了消息。老太太自己的哥哥嫂嫂死於那一役眾人倒都是聽說過的。提到此事,眾人神色都不禁一暗,老太太喝了小半杯酒,才續道,“真真那時候才剛到十歲,唉,我這個當姑姑的也不爭氣,自己也難沒能幫到侄女……她是被她哥哥養大的,沒想到一轉眼去世已經八年。含沁唯獨僅剩那個舅舅,五年前去西域做買賣一去也不曾回來——他一走沒有多久,北戎割裂商道封了路,連音信都斷絕了,也不知道他人是否平安……”


  當時生活在西北的邊民,哪一個的家史說來都充滿血淚,眾人反倒也漸漸習慣,彼此唏噓了一番,桂含沁便首先舉杯道,“今日來楊家村反而認了親人,因母親去世得早,鳳翔和天水究竟也有一段路。雖說知道有個姨婆在楊家村,一直也沒能聯係問好,是姨孫的不是,姨孫先罰一杯,再敬姨婆一杯,當認親了!”


  此時此刻,他臉上倒又泛起了那嬉皮笑臉油滑無謂的表情,不等老太太說話,自己一揚手一杯已經落肚,又雙膝落地,給老太太磕了個頭,恭敬地道,“姨孫見過姨婆,含沁自小孤苦,日後還要請姨婆多多教誨照顧!”


  以他的年紀,喝酒居然這般爽快,行事作風實在是幹淨利落。隻可惜,匪氣還是重了……


  可不論如何,也是桂家的一房之主,不說別的,大姑娘的婚事……


  老太太心底無數想法一閃即逝,她唇邊罕見地露出了笑意,彎下腰親自扶起桂含沁,道,“喝了這杯酒,姨婆就把你當自己人了!你大表舅在安徽,二表舅就在定西,也不知道你見過沒有——沒見過日後引見!三表舅、四表舅都在家,一會兒吃完飯大家進來從容拜見改口——”


  一邊說,一邊指了指善檀、善桐,道,“現在都先改口了,且叫著再說!”


  桂含沁頓時就又滿上了酒,起身敬善檀,“表弟見過大表哥!”


  善檀也不客氣,坐著受了含沁的禮,見含沁喝得爽快,一仰脖子也是一飲而盡。老太太見他喝酒爽快,眉頭一挑倒也有幾分得意,善桐本來正轉著眼珠子出神來著,等桂含沁含笑給她斟了一杯酒,才跳起來道,“哎呀,表哥,是我來敬你才對嘛——”


  她忙搶過酒壺為桂含沁滿滿倒了一杯酒,一邊倒,一邊笑道,“嗯,斟得滿一些,表哥多喝些!”等斟滿了才響起來,一拍腦門呆呆地道,“可,可我不喝酒……”


  打從老太太起,連最穩重的善檀,都被妞妞兒逗得大笑起來。屋內的氣氛頓時滿是寧馨歡快,桂含沁一邊揉著肚子,一邊擦著眼淚,他笑著說,“不要緊,那我喝一杯,表妹喝一口。”


  他又端著杯子看了善桐一眼,衝她眨了眨眼,低聲道,“來,表哥謝謝表妹了!”


  一邊說,一邊已經是一飲而盡。善桐連停都來不及叫,桂含沁已經翻過杯子,示意自己沒有養魚。小姑娘急得手足無措,看看祖母又看看桂含沁,一咬牙道,“這不喝完也太失禮了……祖母——”


  “西北兒女,怎麽能不喝酒?”老太太不以為意,“橫豎也是果酒,甜絲絲的沒什麽勁兒,你喝一杯吧。”


  善桐於是深吸一口氣,又端起酒杯,一下滿滿地飲了一杯,咂了咂嘴還沒有回過味來,剛笑道,“甜甜的蠻好喝的嘛!”


  話音剛落,隻覺得天旋地轉,眼前一黑,已經不省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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