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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 開皇二年(公元582年)-春

  「夫人,今天天氣不錯,把窗戶打開透透氣可好?」年輕的侍女走到我面前,貼在我耳邊輕聲問。


  我亦覺得天氣漸漸轉暖,渾身倦怠,便點點頭。


  小侍女走到窗邊將格窗推開,往外一望,欣喜地回頭說:「夫人你來看!院子里的海棠都開花了!」


  我眉頭一皺,輕斥她:「糊塗!咱們的院子里哪裡來的海棠!」


  小侍女並不驚慌,依舊欣喜道:「夫人不信就過來看啊。這院子自從咱們搬來就一直有海棠啊,原以為死了,沒想到今春都活了呢!」


  我仍然不信:「雲陽宮哪裡來的海棠?我在這裡住了二十多年了,從沒見過哪裡有海棠的。」


  小侍女臉色一變,快步走到我跟前,扶著我輕聲說:「夫人您忘了,咱們早已經不住在雲陽宮了。這是昔日的聆音苑,是皇后特意撥給夫人的。」


  聽她這樣說,有一些舊事開始如絲如縷地在我腦中胡亂又昏沉地飄蕩。我一時竟糊塗了,可是怎麼又會在聆音苑?明明昨天我還住在雲陽宮。是宇文泰又生我的氣、又不願見我了嗎?


  見我兀自發愣,小侍女輕悄悄地說:「夫人,現在已經是開皇二年了。」


  開皇?我又困惑了:「開皇?邕兒又改年號了?」


  那侍女表情又一變,更加小聲地貼在我耳邊說:「夫人糊塗了,咱們大周已經沒了。如今是大隋了。」


  大周,沒有了?


  我獃獃地望向窗外院子里乍暖還寒的春景。鼻中彌散開昏沉又腐朽的氣味。


  原來大周真的沒有了。


  宇文泰早已不在了,邕兒也不在了。


  啊,我想起來了。


  毓兒在即位后不久被宇文護指使人毒殺了。然而他在臨死前總算為我們留下一線生機,在朝堂上,他親口指定邕兒即位,隨即口吐鮮血數升而死。


  血將衣衿染得鮮紅。


  從此邕兒安靜又乖順地蟄伏了十二年,對宇文護惟命是從,小心翼翼捧著他那顆不可一世的雄心——


  然而他終於死在我們母子手上。


  我宣他入殿,邕兒從背後擊殺了他。


  他匍在我的腳下,流出的血浸濕了我的鞋子。他抬眼看著我,眼神里沒有一絲怨毒。


  我和邕兒在跌坐在他的屍身旁相擁而泣。從此懸在我們母子頭頂上的劍消失了。


  宇文泰在世時曾說過,邕兒最得他秉性。宇文護死後,邕兒接掌大權,開始展現出和宇文泰如出一轍的眼光與魄力。


  他一舉肅清了宇文護的黨羽,焚毀了宇文護在長安北邊修建的豪華的宮殿,整頓吏治,發展經濟。到了他即位的第十五年,他決定出兵往東,討伐北齊。


  仗整整打了三年。三年之後的建德六年,我們的大軍終於攻克了鄴城,邕兒親自進城納降,盡誅高氏。北齊滅了。


  不久他派人來長安接我。


  華麗的車隊綿延了好幾里。他迎我去洛陽。


  那日天降大雪。整個洛陽城都被籠罩在漫天飄飛的白雪中,街道盡被覆蓋。


  一如我第一次隨著宇文泰進洛陽的情景。


  我在被翻修一新的館驛中等著邕兒來見我。天色漸暗,雪還在飄飛。我擔心邕兒來時看不見路,便讓侍女去將庭院小徑兩旁的燭火剪亮一些。


  看著侍女那纖弱輕盈的背影,不小心地,淚水又涌了出來。


  那日踏雪而來的,不光有如願,還有宇文泰。


  邕兒神采熠熠地來了。那夜,他像個孩子一樣躺在我的膝蓋上。沒有了權臣的威脅,北方又已經統一。邕兒終於做成了他父親沒有完成的事情。


  我撫著他的鬢角輕聲說:「你到底宇文泰的兒子。」


  他輕輕說:「家家,你還記得當年統萬突阿干說要攻下洛陽迎你入城嗎?」


  「記得啊。但你是如何知道的?」我微笑著看著他年輕俊美的側臉。我已有很多年沒有感受過這一刻的平靜和安詳。


  他靜靜地看著案上的燭光,輕聲說:「是阿父告訴我的。阿父曾對我說,阿母不喜歡長安,阿母最愛洛陽。——家家,」他翻了個身,仰面躺在我的膝蓋上,用清澈明亮的眸子看著我,「我好想念阿父。從前在薩保阿乾的威脅下,尤其懷念阿父在的時候,從沒有人敢那樣欺負我們母子。」


  宇文泰已經去世二十年了。


  他躺在冰冷黑暗的地下,早已腐朽成一堆白骨。不過他有姚氏陪伴,應該不會覺得孤單吧。


  自從如願死後,我再也沒有去成陵拜祭過他,他亦從未來到我的夢裡。但是此刻聽邕兒如此說起他,我的心裡覺得有一絲陳舊的溫柔鬆動了。恍惚中,邕兒那年輕的臉上竟浮現出宇文泰的模樣。我伸手撫過他鬢角的碎發,輕輕說:「我也很想他。」


  年輕有為的君王看著我,追問:「家家為什麼喜愛洛陽?」


  我還在想怎樣回答他,他一下子翻身坐起來,像一個小孩子那樣好奇地看著我。


  「家家,你從未跟我說過洛陽的事,阿父在時也從未提過。」


  我一笑,抬眼看向窗外,彷彿透過那一道高牆,看到了外面的熙熙攘攘。我輕聲說:「金馬門外聚群賢,銅駝陌上集少年。我年輕的時候在洛陽生活過幾年,那時洛陽還很繁華熱鬧,不似現在這般凋敝冷清。——高氏真是把洛陽毀了。」


  邕兒來了興緻,一壁追問:「家家在洛陽生活過?是什麼時候的事?那時候已經遇見我阿父了嗎?」


  我笑著搖搖頭:「你阿父並不曾在洛陽長久地住過。」


  「那家家又是如何在洛陽生活的?家家不是從建康嫁到長安的嗎?」


  他自幼老成持重,從不曾像今日這樣追問過我的過往。


  我沉默了片刻,說:「我幼年時被人拐賣,輾轉到了定州。後來戰亂中又到了洛陽。再後來才遇見了你父親。」


  他面色一黯,猶豫片刻,問:「是同已故衛國公嗎?」


  我的心一疼。多年未觸及的往事又一次被翻起。這是擦不掉的魔咒。


  我轉臉看著案上紅艷艷的燭光,說:「將近五十年了。那是武泰元年的冬天,我第一次進洛陽,是你父親護送我來的,他送我來見獨孤信。」


  他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良久,他低下頭,說:「所以那時候你要同他南下……沒想到竟是真的。竟真的是阿父搶走了……可阿父竟還冷落了你那麼多年……」


  「別說了。」我平靜地打斷他。「你是我們的孩子,你無法評判我們。我不恨你阿父,相反,我對他的感情比我自己知道的都要深。」


  我已經六十三歲了。年過花甲,白髮滿頭。不需要再去談論究竟是誰錯了。也許惟一錯的人是我。


  滅齊的第二年,邕兒又率軍伐突厥,在途中一病不起。六月丁酉****回到長安,當天夜裡死在了我的懷中。


  上天帶走了我和宇文泰的第二個兒子。


  北周從此國運衰頹,又過了三年,隋國公楊堅廢宇文衍自立,改國號隋。


  時代滾滾向前,從不停息。


  拓跋氏的時代過去了,爾朱氏的時代過去了。宇文氏的時代也過去了。


  我收回思緒。啊,沒錯,現下這個時代已屬於楊氏了。


  伽羅成了皇后,垂範天下。獨孤氏又崛起了。


  伴隨著獨孤氏的崛起,宇文氏卻在短短半年的時間裡被當今的皇帝幾乎屠戮殆盡。也許是為了報復當年被宇文護打壓,又或者是伽羅為了給她父親報仇——聽說她同她的夫君感情甚篤,每日上朝,她都親自送到朝堂外,等他下朝,再並肩回宮。


  因此我被迫遷出了雲陽宮,遷居到長安城的聆音苑舊宅。


  啊,都記起來了。


  楊氏連宇文氏的婦孺都沒有放過,女眷都沒入官府為奴,那些男孩子,哪怕是嗷嗷待哺的嬰兒,都被殺死。


  我被留存下來,沒有死,也沒有被沒為奴婢。


  皆因為伽羅,因為我同獨孤氏千絲萬縷的聯繫。


  另一個被留存下來的是玉瓏。邕兒還在的時候,她被封為順陽公主,嫁給了楊堅的阿奴楊瓚。聽說婚後夫妻一向恩愛和睦。宇文氏覆亡后,有人勸楊瓚遣歸玉瓏,楊瓚堅決不允。也是這幾年來惟一讓我覺得欣慰的事情。


  但是他們不允許玉瓏來看望我。


  我怔怔看著窗外雪白粉紅成片的海棠。是了,這是聆音苑,這是昔年宇文泰親手植下的西府海棠。轉眼過去那麼多年了,我又孤身一人在聆音苑裡。這裡是我掙脫不掉的牢籠。


  記得那時獨居在聆音苑時,這幾株海棠已經枯死了。沒想到今年春天花竟然又開得如同曉天雲霞。


  宇文泰,是你的魂魄回來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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