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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恭帝三年(公元556年)-冬

  那****眼睜睜看著眾人將他抬起,置入那深色的柏木館中,外套黑漆槨,兩邊各有兩對大銅環紐。


  莫那婁走過來,輕聲問我:「夫人還要去看一看太師嗎?要封棺了。」


  他的雙眼通紅,可怕地浮腫著,佝僂著腰背,看上去十分萎靡。


  我走到棺前,看著宇文泰安靜地躺在裡面。他身穿形制規整華麗的禮服,白色的頭髮梳得一絲不苟,雙眼緊閉,口中銜著玉蟬。儘管世人流行厚葬,他的棺中卻無甚值錢的隨葬品。


  他在世時,可有收藏什麼心愛的稀世珍寶?

  這樣一個男子,來去都是不容置疑的坦蕩。


  我從袖中取出一枚奔馬頸飾,拿在手上細細摩挲著看。經年歲久,表面的鍍金早已褪去,斑斑駁駁地露出裡面黃銅的質地。


  那一年在長安集市上,他用一枚價值連城的玉牌從一家店鋪給我換來的。


  我將奔馬輕輕放在他的頭邊。四蹄騰空,頭目低垂,也許能馱著他早登極樂而去。


  四周輕輕的嗚咽聲不絕於耳。我的手指輕輕撫過他青白的、已失去彈性的臉。最後一眼了,從此便天人永隔。若是緣分淺薄,各自流散在六道輪迴之中,從此千生萬世,也不會再見。


  眼淚輕輕滴落在他的衣服上,無聲地消失。


  我抽回手,退到一旁。


  莫那婁擦了擦眼角,挺了挺腰桿,拖長了聲音緩慢而莊嚴說:「蓋——棺——」


  又厚又重的棺蓋緩緩合上了。


  他的窄瘦的臉一點一點地,陷入了永恆的黑暗裡。


  他的一生過去了。


  玉瓏在人群里發出了無比悲傷的響亮的哭聲。


  我此時才如大夢初醒,一個趔趄,撕心裂肺的疼痛猝不及防,如萬箭穿心。


  我從此再也見不到他了。


  宇文泰出殯往成陵那天,沿路送行的百姓俱穿戴縞素,素白的招魂幡,紙圓錢,白燈籠,鋪滿了長安的大街小巷。


  素白汪洋如海,指引著他的魂靈。


  皇帝的詔書直達靈前,追謚宇文泰為文公,我隨之被改封文公夫人。亦詔命覺兒在陵前承襲他的爵位,襲太師、大冢宰,襲封安定公。


  曹操一生自比周文王,卻被追謚武帝。而一生效法曹操的宇文泰,卻如願以償地得以謚「文」。他若有靈,也該覺得欣慰吧。


  如今靜靜地睡在成陵里,身邊陪伴的是追隨他多年的姚氏。有姚氏陪伴他,在漆黑冷寂的地下,他應該不會覺得那麼寂寞吧。


  那日覺兒來問我,說主墓室里是否要為我留下位置。


  「將來家家百年,也可和阿父同穴而眠。」


  我想了想,說:「把姚氏放進去吧。你阿父需要的,我從沒能給過他。卻是姚氏,最懂得他的心思。」


  於是覺兒在他的左邊為我留下了位置,將姚氏的棺槨放在了他的右邊。


  宇文泰下葬之後,我跟著覺兒搬到了雲陽宮。


  我住在宇文泰曾經住的那間寢殿里,留著所有那些乳白色的輕紗。深夜裡,我一個人睡在那張如海一樣的大床上,睜著眼睛看著穿梭於殿中的夜風將那些輕紗吹得翩翩而起,突然明白了為什麼宇文泰會要掛上這麼多輕紗。


  風起的時候,總覺得苦苦思念的那個人,會從那片飛舞的輕紗後面走出來,走到面前來。


  這大殿深邃如海,我溺在其中。他這七年來在這裡的一切感受,我終於都可以再細細體味一遍了——


  除了孤獨和思念,除了對往昔無窮的追憶和無盡的悔恨之外,什麼都沒有。


  他同我一樣,死寂了七年。


  不知魂已斷,空有夢相隨。


  一日覺兒來看我,閑話了一陣,他說:「在這雲陽宮裡,其實阿父藏了一個誰都不知道的秘密。家家想知道嗎?」


  我想了想,問:「他想讓我知道嗎?」


  覺兒微微一笑,搖了搖頭:「這個,孩兒也不曉得。也許並不想吧。但是我覺得,家家該去看看。」


  他領著我穿過偌大的宮殿,一直穿過後花園,到了一處隱秘所在。那彷彿是個荒廢的苑子,朱紅的苑門緊鎖,上面的朱漆有些開裂剝落。門楣上結了些蛛網,似是很久沒有人來。


  惟有門上那鎖光亮如新。


  「鎖住的。」我說。「這是哪裡?」


  覺兒從袖中摸出一把黃銅鑰匙:「這是阿父留在太師印的漆盒中的,想是從不離身。我也是在最近才剛剛發現。」一邊說,一邊走上前去開那把銅鎖。


  「阿父從前常常獨自一個人來這裡。聽莫那婁說,這裡是大統十六年剛開春開始增建的。」


  大統十六年的春天。


  我一時失神,那門已經吱呀一聲被推開了。


  我提步走進去,剛走進庭院,已經渾身顫抖,腳下無力。


  這假山,這池塘,這銀杏樹,分明就和聆音苑一模一樣!

  書房裡的屏風,內室里的床榻,乃至桌椅,乃至窗紗,同聆音苑的分分毫毫並無半點差別。那銅鏡和妝奩蒙了一層薄薄的塵,似是有段日子沒人來了。


  屏風上的依舊是他的筆跡,南國有佳人。


  那年,他看著我輕輕一笑,說:「小女兒之態。」


  床腳處的架子上,掛著他的鎧甲和兜鍪。亮亮的明光鎧,陪伴了他幾十年南征北戰的生涯。如今這冰冷的鎧甲孤單地矗立在這裡,而它的主人再也不會回來穿上它了。


  「聽莫那婁說,這裡阿父從不讓人進來,一向都是阿父親自打掃,不假人手。他常常獨自在這裡過夜……」


  「你先出去吧。讓我在這裡陪陪他。」我已四十二歲,不願在已經成年的孩子面前落淚。


  覺兒放下手中的鑰匙,輕輕走了出去。


  眼淚肆無忌憚地落下來。


  終於沒有人看得到我的軟弱和無助。


  自他去后,我未有過如此撕心裂肺的時候。我以為這麼多年愛恨糾葛,對於和他有關的事我早該無嗔無喜,無夢無驚。


  這漫長冷寂的七年,我一直以為是我獨自走過。我一直以為,他在這富麗的雲陽宮裡,坐擁著他的權力,有那些年輕妖嬈的姬妾為他排解憂愁和苦悶。


  卻原來,他一直在聆音苑裡陪伴著我,從不曾離開。


  我是他的一場荒唐而美麗的橫禍。他費勁心思,掙扎半生,也未得到想要的快樂。


  緊緊抱著床上冰涼的玉枕,彷彿那上面還留著他的氣味。可他再也不會回來了。臉頰上忽冷忽熱,是一串串不知底蘊的淚水。當初的那些感覺,握拳透爪,錐心刺骨,再也沒有了恨的能耐。因緣的線,牽了又斷,斷了又牽,強行的,身不由己的,無法自控。


  他那樣的愛過我!

  我頭腦昏沉,恍恍惚惚,抱著那玉枕,口中輕輕唱:


  腹中愁不樂,願作郎馬鞭。出入擐郎臂,蹀座郎膝邊。——


  一時間,滿座的青年都靜悄悄不做聲。和窗外街道上的吵嚷喧鬧相比是那麼不合時宜。


  我從袖籠中取出短笛放入唇間。笛聲悠悠,碎飄天外。時近仲秋,皎皎明月當空,人卻各在天涯。


  樓上月徘徊,離人猶未歸。


  我放下短笛,一時滿座沉默。


  忽然宇文泰的一陣笑聲打破了沉寂:「唱得真好!」


  各人立刻收起了傷感的表情,紛紛嬉笑著附和。哀傷的情緒散得如此之快,彷彿剛剛各自靜默的那一幕是一場莫名的幻覺。


  一個青年笑道:「黑獺,今日是你的好日子,何苦在此打發時間?還是快去吧!」


  眾人又是一陣鬨笑。


  他看著我,細長的眼睛喜悅而多情,牽起我的手,在我的指引下往我的房間走去。


  我被他牽在手中,因為害羞和緊張,手心在他的手中在微微冒汗。半低著頭,步搖一晃一晃地掃過我的臉頰。這是我第一次如此靠近一個男子。我聞到他身上一股好聞的阿末香和男子的體息混合在一起的氣味。他步履沉實,那紅燈高掛朱紗層疊旖旎的走廊彷彿怎麼也走不完。


  他忽然停下腳步,轉過頭來笑著對我說:「明音,我是你的夫君,我是來帶你離開這裡的。」


  我望著他,又驚訝,又歡喜:「你怎麼知道我叫明音?我並不認識你。」


  「我認識你,我很早就認識你。」他捧著我的臉,吻輕輕落在我的臉頰上,「我在夢裡見過你。我每夜都在夢裡和你相見。明音,我已經盼了你十四年。」


  我的心噗通噗通跳得厲害——


  睜開眼,空空的屋子裡一個人也沒有。


  只有半開的房門內外,穿梭著冰冷的夜風。


  我抱著那玉枕睡在床上,外面已夜幕四合,又不知何時下起淅淅瀝瀝的雨來。牆壁上映著庭院里隨風的樹影,寒冬里,黃葉落盡,枯瘦的枝如鬼手一般在牆上招搖。


  空床上,卧聽窗外雨聲滴瀝。一夜長如歲。


  寒侵入骨。


  我長嘆一口氣,抹去眼角冰涼的淚。


  這不過是一場黃粱美夢。可惜黃粱未熟,美夢已醒。


  而我的夢中人在那土封之下,安靜地,荒蕪地,長久地沉睡了。皮肉逐漸腐爛消失,只剩一具白骨,枯朽的,再不見天日——


  可他同我在漫長的歲月里那樣煎熬又殘忍地相愛相恨過!


  而今才道,當時萬般,皆是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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