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恭帝三年(公元556年)- 冬
一輛黑色的馬車悄悄停在聆音苑門口。
這是十月乙亥日。我早起剛把庭院里的枯草落葉打掃乾淨,就聽見有人在外面敲門。
除了去歲金羅來過一次之外,兩年來沒有人踏足過這裡。甚至幾個孩子都因懾於宇文泰的威嚴,不敢踏足這裡。
也不知這麼早是誰來訪。
打開門,竟是莫那婁管家。
他見了我,目光中微微有些驚訝。也許是驚訝我兩年的時間變得蒼老又憔悴。但是他很快藏好心事,對著我行了個禮,說:「夫人,一向可好。」
我點點頭:「都好。有事嗎?」
他猶豫了一下,說:「太師急召夫人去雲陽宮。」
急召?他同我之間還會有什麼十萬火急的事情嗎?當日他揪著我咬牙切齒,事已做絕,話亦說絕,還見面做什麼?
我冷著一張臉,說:「我不去。」說罷就要關門。
莫那婁伸手擋住門,咬了咬牙,輕聲說:「太師病重了,剛回長安不久。幾個御醫會診,說可能就在這幾日了。」
說到最後一句話,他的聲音緩緩低了下去。彷彿聲音越低,那就越是一句無法成真的假話。
我一下子僵住了。
什麼叫「可能就在這幾日」?他才五十二歲呀。
這年秋七月宇文泰北巡渡過北河,八月間生了病,拖到九月實在熬不下去,只得匆匆回了雲陽宮。
「已經急召中山公回來接受遺命了。」莫那婁的聲音緩沉而哀傷。
我坐在馬車裡沉默地聽著他在車外一邊跟著一邊說前因後果,卻心亂如麻。
事情來得太突然了。獨居在聆音苑的這兩年,我不願聽、也聽不到他一絲一毫的消息。我不知他恢復鮮卑姓氏,不知他往北巡狩,更不知他在外病倒,一發不可收拾。
我原以為,被困在這無邊的死寂中,我篤定會死在他前面。我原以為,可以瀟洒無情地將無邊的凄冷和寂寞留給對方的人,是我。
怎麼會是他?
要背負著追悔莫及的愛與悔孤獨活下去的人怎麼會是我?
錦繡的雲陽宮矗立在初冬的風中,陰沉的天氣里看不出一絲巍峨的光彩。身著黑衣、手執長戟的士兵在宮殿外的高高台階上兩邊排開。那台階上不停地有文臣武將上上下下,進進出出。俱神色惶恐,腳步匆忙。
然而除了旗幟在風中獵獵翻飛的鼓鼓聲和匆匆的往來不絕的腳步聲之外,四周竟然靜得沒有任何其他的聲音。
莫那婁半低著頭,彷彿絲毫看不見周圍那些來來往往的人,只走在我前面三步的地方,回頭說:「夫人請隨我來。」
我的腦中一片空白,只知道抬著腳,跟著莫那婁往前走去。可是那前面有什麼,我心緒茫然,一片空白。
莫那婁引著我繞過前殿,穿過庭院和書房,一直走到宇文泰的寢殿面前。
我心中一顫。他已經只能在這裡接見大臣了嗎?
莫那婁輕輕推開那半掩的大門,輕聲對我說:「夫人進去吧,太師等了好久了。」
那空曠幽深的大殿如一口將人吞噬的深井,令人望而卻步。從大統十五年開始,他在這個冷清寂寥的宮殿里浸淫了七年。這漫長的七年,摧毀了我和他之間所有的愛和依賴。
從大殿的門口一直到床邊重重疊疊地掛滿了白色的輕紗幔帳,冷風吹進來,那些幔帳隨風輕擺,如夢似幻,是一個從不真實的夢境。
他是那樣孤單,孤單地躺在那頭,那寬大無比的床上。他的青春已經逝去,精力拾撿不回,連不可一世的萬丈雄心,都在疾病面前灰飛煙滅。
到頭來,只是這樣的一個人,形容枯槁地躺在那裡,靜靜地等待這死亡的臨幸。
床邊跪滿了人,都是朝堂上的大臣,衣著整肅,弓著身子,瑟縮著身體,懷著各種各樣的心情。
各有心事地,等待著這個曾經叱吒於整個時代的巨人轟然倒下的聲音。
跪在最前面的是宇文護,聽到腳步聲回頭來看,見到我,轉過身來行禮:「叔母。」
我輕輕走到床邊,低頭看著躺在床上的人。
他蒼老得那樣可怕,閉著眼睛,眼窩和兩頰深陷進去,呼吸聲輕得幾乎聽不見。脖子上的皮肉鬆垮著,愈加顯出喉結的突兀。窄瘦的臉上,高聳的顴骨像亂堆的石塊。頭髮已全白了,凌亂的髮絲散落在枕上,那麼潦草又落魄。
都經不住歲月無情呀。
他聽到宇文護的聲音,依舊閉著眼睛,喉結上下滑動了幾下,開口說:「是明音嗎?」
聲音倦怠又蒼老,這個人,已山窮水盡。
我輕輕應他:「是我。」
他緩緩睜開眼,默默看了我一會兒,抬手對床邊跪著的人說:「你們先散了吧。」又將目光轉向一邊的莫那婁:「讓眾姬妾和孩子們都進來。」
朝堂的事已經交代完了,他這是要交代家事了。
一眾姬妾和孩子魚貫而入。覺兒是世子,理所當然地和妻子元氏走在最前面,後面跟著毓兒和金羅,然後是邕兒,以及其他的孩子。
走在最後面的玉瓏見到我,眼中露出陌生又疑惑的神色,似是在仔細辨認著什麼。
她已不認得我了。
所有人都按序在宇文泰的床前跪下,低著頭等著他開口說話。
他躺在床上,睜著眼睛看著頭上方的橫樑,過了半晌,伸手在床邊招了招:「薩保,你過來。」
宇文護恭敬地直起身子,膝行到他跟前,抓住他的枯瘦的手:「叔父。」
宇文泰緩了口氣,說:「世子年少,其餘諸子除統萬突之外都尚年幼,裡外不足以支撐大局。且天下尚未平定,我實在是放心不下。普泰年間你就曾幫我料理家務,上下井然。多年來又跟隨我左右,立功無數。我死後,我的這些家人,我的兒子們——」他的手一指下面跪著的人們,「就託付給你照看了。」
宇文護含著淚,緊握著他的手:「叔父對我恩重如山,如師如父。宇文護即使肝腦塗地,也會悉心照看各位阿奴和妹妹,不敢懈怠。」
宇文泰輕輕點點頭。轉過頭,看了他良久,目中露出複雜又難以言說的神色,最後說:「不要辜負我。」
然後他放開宇文護,轉目看著我,良久,說:「你過來。」
我過去在他跟前跪下,雙手抓住了他伸過來的手。
不知為何,腦中浮現出那一年,在建康,也是這樣握著他的手,哭著說,妾本絲蘿,願托喬木。
緣起緣滅,不過一念三生。
我的喬木,在數十年風雨飄搖之後,終於搖搖欲墜了。
眼底湧起熱流。不甘心呀。
他掙扎了兩下,似是要起身。我連忙將他扶起來,用兩個軟枕墊在他的腰上,讓他在床上靠好。
抬起頭,正看見他目不轉睛地看我。他的目光溫和又渾濁,那是一雙老人的眼,看得到前生和來世。
見我看他,他移開目光,對著下面跪著的眾人說:「寡人死後,夫人鄒氏和玉瓏隨世子居雲陽宮。其他諸子,已經封爵的就去封地居住,無世子召見不得入長安。尚未封爵的由世子安排,在長安另置宅院。諸位姬妾,有子的隨子居住,有女無子的可在長安太師府中居住,無子可自行改嫁。」
周圍響起了小聲的啜泣。還都這麼年輕,就要面臨樹倒猢猻散的窘境。有孩子的從此要面對冷清孤單卻又漫長的人生;沒孩子的,誰知道改嫁的人家又會怎樣?將來的命運誰又能看得到呢?
「阿父!」
玉瓏已經泣不成聲,站起身跑過來,撲在宇文泰身上:「阿父,阿父要去哪裡?玉瓏要同阿父在一起!」
她還不滿四歲,也許並不知道生死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然而這屋子裡悲戚的氣氛令她恐懼。她本能地覺得,她很快就再也見不到父親了。
宇文泰將她摟在懷中,愛憐地撫著她的頭:「你不是想念阿母嗎?你不認得她了嗎?她就是你的阿母。從此阿母可以天天陪在你身邊了。」
玉瓏更加嚎啕大哭:「我不要阿母,我只要阿父同我在一起!」
我撇過臉去,強忍住要落下的眼淚。她被帶走的時候還在牙牙學語,如今已經不認得我了。
宇文泰將她抱在懷中輕聲安慰:「我們都同你在一起,誰都不會離開。好不好?」
她這才止住哭泣,淚汪汪地看著宇文泰,又看看我,問:「真的嗎?」
宇文泰笑著點點頭:「真的,阿父不會離開你。」
玉瓏這才將臉伏在他的肩膀上,輕輕蹭著,將眼淚都鼻涕都蹭在了他的衣服上。
可見平日寵愛到什麼地步。
一旁跪著的覺兒見了,上前將妹妹抱了過去,勉強地擠著笑容,說:「瞧你,一臉的鼻涕,把阿父的衣服都弄髒了。」說著接過元氏遞過來的帕子,細心地給玉瓏擦著臉。
宇文泰靜靜地看著眼前這一幕,嘴角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過了一會兒,他抬眼看著我,對他們說:「你們都出去吧。我有話想單獨同夫人說。」
一陣雜亂謹慎的腳步聲之後,整個大殿又安靜下來。
他靠在床頭,默默看著我。
說:「明音,你老了。」
我低頭不語。
黯然銷魂,唯別而已。
他輕輕一笑,從鼻中發出哼的一聲:「還在生我的氣。就一點不念及我昔年的好么?」
我說:「你我之間,是好壞可以說得清的嗎?」
他抬頭看看屋樑,頗為無奈:「是啊,說不清了。我畢竟對你壞過,壞得我自己都不願去回想。」他拉著我的手,哀戚的,荒涼的:「明音,是我耽誤了你。這兩年我一直在想,我不該逼你嫁給我。或許,你跟著他會比現在幸福得多。」
這麼多年以後,他終於有勇氣直面這件事情,直面我們三個人的糾葛。
我笑了一下,輕輕將他的手合在手心裡:「我並沒有後悔過。」我在他身邊坐下,憐惜地撫著他窄瘦得突兀的臉,「我從洛陽回來,是想著,要親手為你做一碗湯。」
他嘴唇猛的一顫,用了很大的力氣來抓我的手:「明音……」
我的淚終於涌了出來。這句話在心中輾轉了千萬遍,糾纏了千萬遍,此時此刻,才終於有勇氣對他說出。
「宇文泰,我愛你,比你知道的、以為的、想象的,都要深得多,深得多……」
他愣愣地看著我,眼眶陡然紅透,伸手將我攬入胸口,緊緊貼住。
他的胸膛在劇烈地起伏,似是在努力壓抑著激動的情緒。半晌,說:「我辜負了你。」
我潸然淚下,撫著他的胸口,哽咽著:「來生,你可不可以先找到我?」
「來生你還願見我嗎?不怕我再霸佔你的一生?」他的笑容是那樣溫柔,彷彿這方寸之間,那些溫柔恬和的歲月,又回來了。
我撫著他斑白的鬢角,柔著聲音說:「來生若承平盛世,願和你做一對普通的夫妻,不問國事,沒有離別。」
「好。」他笑著,疲憊衰老的面容也容光煥發起來。突然間像是渾身充滿了力氣一樣,說:「扶我起來,我想到苑子里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