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恭帝元年(公元554年)-冬
從此我無聽無言,被深埋在聆音苑這座荒冢里,身邊除了玉瓏,一無所有。
到了十二月的一天,下起了暴雪。
長安城已好多年沒有下過這樣大的雪了。彤雲密布,狂風呼嘯。院中的銀杏樹被吹得嘩啦作響。屋門稍有不嚴,寒風便夾著雪片闖進屋內。
玉瓏嚷嚷著冷,我便讓人用泥和了花椒塗在內室的牆上,掛起一層層擋風防寒的簾幕,又點了數個取暖的火爐。同她圍爐而坐,將雪白的年糕置在爐火上烤軟了給她吃。
玉瓏長得極像宇文泰,比她的兩個阿兄都更像宇文泰年輕時候的樣子。那雙漂亮的鳳目,幾乎就是宇文泰年輕時候的翻版。眉目如畫,當年亦是一個細緻多情的少年。
看著她的臉,有時候會恍惚不解。我同宇文泰也有過繾綣溫柔的歲月吧。怎麼到了今日形同陌路,連見一面都難。
我同如願之間,終究是我負了他;可我和宇文泰呢?到底又是誰負了誰?難道我們之間從來都互不信任?事情怎的演變到如此局面?我想不明白。
忽聽得牆外面人聲鼎沸,嘈雜一片,隱隱還有哀嚎哭泣之聲。這狂風暴雪的天氣,有誰會聚在街上久久不散?
我喚來侍女:「你去看看外面怎麼了?」
片刻,侍女回來,囁喏說道:「是……是江陵被俘的士民在……在遊街示眾。已經快要到苑子門口了。」
我驚起,拔腿就往門外走去。
門口的侍衛冰冷地攔住我:「太師有令,任何人不得出這個大門。」
心急如焚,抬眼看見那示眾的隊伍從風雪中緩緩走出來。兩隊黑袍士兵陣列兩邊,推推搡搡,打罵不止。
被拘押的士民衣衫襤褸,一路從江陵被驅趕到長安,已經筋疲力盡,傷痕纍纍。老幼婦孺相互攙扶著,啼哭不止。
宇文泰為何如此殘忍?
忽然看見隊伍的前面,被挾裹在擁擠不堪的人群中,有一個瘦弱的鬚髮皆白的老者,拄著一根並不粗壯的樹枝,顫顫巍巍,勉力跟著隊伍往前挪動。
「爹!」我喚出聲。
那不是他又是誰?
十七年過去,他已年逾花甲,垂朽至此。早該抽身離去,皇室衰微江山腐壞,做什麼忠臣!
風聲呼嘯,他沒有聽到我的聲音,從苑子門口過去了。
他早知道宇文泰為我修聆音苑。可是這種境況下,他沒有力氣抬頭看一看當年讓鄒氏又滿門榮耀的庭院。
我使勁推開守門的士兵沖了過去。擠開懨懨的、行屍走肉一般的人群,直衝到他面前。
「爹!」
他的反應很慢,良久,才彷彿是從自己的沉思中回過神來,抬頭看著我。
他的目光渾濁暗淡,頭髮披散著,臉上有傷痕,嘴角還有血跡。他努力睜著眼睛看我,半晌,才開口:「明音。」
「爹!」我緊緊抱住他,淚如雨下。
晶亮的液體也迅速從他的眼中滾落下來。他撒開手中的樹枝,兩手緊緊抓住我,顫抖著聲音問:「明音,你還好嗎?」
這話是該我問他的。
而我已說不出話來。
這時一道皮鞭凌空抽下,隔著我身上厚厚的棉衣依舊火辣辣地疼。
我回頭望去。是押送的士兵。那是我見過最醜惡的臉,橫眉怒目,大聲喝罵:「哪裡來的刁民敢當街攔截押送俘虜的隊伍?!不要命了嗎?還不快滾開!!」
父親一把將我護在臂間哀求:「打不得!打不得她!!」
我卻一眼瞥見他破爛的衣袖下面,那些腫脹發炎的一道道傷口。
隔著棉衣尚且如此疼痛,何況他薄衣單衫,如何抵擋?我心如刀絞。
那士兵卻越發兇悍,一腳踢上來。皮革的靴子堅硬無比,使足了力氣毫不留情。我只覺得肋下一陣劇痛,已和父親一起摔倒在地上。
「明音!」父親喚我。
「家家!」又是玉瓏的聲音。她不知何時也跑了出來,見到我摔倒在地,嚇得放聲大哭。
我掙紮起身要去抱住她,那士兵卻搶先一步將玉瓏拎了起來,罵道:「天寒地凍的,什麼人都來尋晦氣!這得勝凱旋的隊伍是可以隨便衝撞的嗎?!我們在前方浴血奮戰的時候你們這些人光躲在長安好吃好喝!!」
似是有一肚子怨氣無處發泄,正尋到我們,要好好發泄一通。
玉瓏在他手中嚇得大聲哭泣。
「你放開她!!」我扯住他的黑袍下擺。肋下在隱隱作痛,無法立時起身,只能仰頭看著小小的玉瓏在他手中恐懼地掙扎。
「住手!」聆音苑的侍衛紛紛趕來,一見這情景,嚇得魂飛魄散。這太師最疼愛的女兒若是有三長兩短,誰有命擔待?
「這是太師安定公夫人!你好大的狗膽,是嫌命長嗎?!」侍衛大喝,兩步上前從那士兵手中將玉瓏奪下。
我一把抱住玉瓏,緊緊護在懷中。
那士兵猶自囂張:「嚇唬誰呢?太師夫人怎就如此落魄,跪在這裡哭爹喊娘的?」
這時一匹白馬從後面趕上來,一個銀甲將軍跨在馬上問:「發生了什麼事?怎麼不走了?」
那士兵連忙報告:「將軍,有人攔截隊伍,還冒充太師夫人。我正要教訓他們……」
我抬頭一看那馬上的將軍,心立刻定了下來:「楊將軍。」
他一見我,面色凝重起來,隨即翻身下馬,畢恭畢敬行禮道:「真的是夫人。」又低頭看了一眼還在嚎啕大哭的玉瓏:「這便是玉瓏小女郎吧。」
立刻臉色一沉,回頭大罵:「怎敢對太師夫人如此無禮!」
那士兵瞬間面無人色,腿也開始哆嗦。
我已無暇顧及他的恐慌。肋下一陣劇痛襲來,我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覺。
我身邊一個人都沒有。早已眾叛親離。
這是一條望不見頭的路,陰風慘慘,渺無人跡,卻總有哀慘的哭泣聲在四周回蕩。路邊一團團通紅的火焰灼得人要發瘋。我慌亂地四下尋找出路。
這是哪裡?
遠遠見對面來了兩個人,一黑一白,一高一矮,一胖一瘦。
攔在我面前。一個問:「你是何人?私闖到此。」
另一個人看了我,說:「怎麼是你?」他抬手推了推前一個人:「竟然是她。」
我上前問:「兩位認識我?這是哪裡?我找不到路了。可否指點出路?」
白衣的那個詭秘一笑:「我兩個在這裡是引路的,可不是指路的。你要說指點出路,我兄弟兩個也不會。」
我看看他們身後那條蜿蜒的長長的小道問:「那這條路是通往哪裡?」
黑衣的說:「這是世間每個人的必經之路,卻不是你該走的路。還是另尋出路吧。」
我望著路兩旁燃著的火焰和蔓生的荒草有些害怕:「可這四下除了這條路,哪還有路可走呢?」
身後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夫人怎麼來了這裡?」
我回頭一看,有些面熟。再細細一想,竟是那年在福應寺前斷言覺兒和邕兒壽祚不長的那個人。
好歹是曾經見過的人。在這裡遇見,我立刻心定了不少。
「先生怎麼也在這裡?先生可知道這是哪裡嗎?」
他雙手負在身後,笑吟吟說道:「在下知道這是哪裡,卻不能告訴夫人。這並不是夫人該來的地方,還是隨我速速離開吧。」
那黑衣人見了他,說:「既是史先生來了,就快些帶她離開。我兄弟還有差事要辦。」
啊對了,我想起來了,這怪人叫史元華。
史先生對著他們行了個禮,看著我說:「在下這就送夫人去該去的地方。」
說罷衣袖在我眼前一揮。
我只覺得耳邊一陣呼呼的風聲,眼前一片漆黑,也不知自己在哪裡。
忽然風聲就停了。身在一個黑暗的空間里,不知是何處,史先生也不知去了哪裡。
陡然覺得渾身酷熱無比,陷在不斷湧現的各色恐懼中。周圍霍然出現了無數妖魔鬼怪,獰笑著,叫囂著,紅舌白牙要將我吞入腹中。
「啊——!!」我驚叫一聲,嚯地睜開眼。
「明音。」耳邊響起了宇文泰的聲音。
我努力睜著眼睛,看到高高的屋頂,暗色的樑柱,四周是雪白的帷幕。
這不是聆音苑,這是雲陽宮。
我偏過頭,看到宇文泰坐在我身邊。
眼淚霎時涌了出來。
我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婦人,若不是靠著宇文泰的庇護,誰容忍我半分?
半生尊貴,不過靠著他!
我一動,肋下生生作痛。
他忙說:「你別亂動。受傷了呢,要好好養著。」說著臉上露出恨恨的表情:「那個不長眼睛的東西,我已命人砍去了他的雙腳……」
「玉瓏呢?」我問。他人都和我無關,只惦記著那個無端受驚的孩子。
他一笑:「玉瓏沒事,禰羅突正帶著她在前面院子里玩雪呢。」
我看著他,又問:「我父親呢?」
他面色一黯,說:「我撥了宅子給他,可他性情剛烈,不肯獨安,更以死相逼,執意要同其他文武百官一同在牢中受苦。」
「你讓我去見見他。」
「現在不行,你身子還不好。受了皮肉傷,又發了幾天高燒。等你身體好了,我再安排你們相見。」
「你擄了多少人到長安?」想起那風雪中長長的隊伍一眼望不到頭,我覺得心驚膽寒。
「十萬左右。」他簡單回答。
我心一墜。江陵城總共才多少人?
「都要沒為奴婢嗎?」
他站起身,有些不悅:「朝堂的事你不要管。」
「宇文泰。」我強忍著肋下的疼痛坐起來,「兩國交戰,百姓又有什麼罪過?你放他們回去吧。」
他轉過身,聲音變得冰涼:「當日蕭繹拿著舊地圖要和我重新劃定疆域時的口氣何其可恨!我難消心中這口惡氣!」
「宇文泰……」我還想勸他。他卻一揮手,不耐煩地說:「好了,我說了你不要管這些事。近日就好好在這裡養傷吧。」
說罷頭也不回大步離開。
這寢殿真的很空曠。唯一有活氣的,只有那幾幅隨風飄動的白紗帷帳。在這樣的地方住久了,難免心腸冷硬,不近人情。
怪道宇文泰同從前不一樣了。
這雲陽宮,亦是一個華麗的牢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