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大統六年(公元540年)-夏
宇文泰欣然帶著我赴約——若拒絕或孤身前往,豈不是等於低頭?
他不會低頭。於我的事上,他絕不會向獨孤公子低頭。
我們走進大廳的時候,其他人已經到了。獨孤公子和郭氏迎了出來,連同其他城將和妻子也一併迎了出來。
宇文泰不可一世。連那些女眷看我的眼神亦有不同。
坊間都傳說這位權勢熏天的權臣對這個妻子極盡愛寵之能事,造府宅,供佛窟,行軍打仗亦帶在軍中,卻又能放她一年在外面遊山玩水不加干涉。——
連近日茹茹退兵之後宇文泰會立刻出現在秦州,都是特意繞道來接她回長安的。
她們都抬眼來看我,目光中微有不屑。
也不過是凡俗女子,未見得有多麼驚為天人的姿色,也並不那麼年輕了。又憑什麼佔盡好處,連分寵的妾都沒有一個。
宇文泰牽著我的手,笑著對獨孤公子和眾人說:「來晚了,諸位恕罪。」
獨孤公子也笑道:「無妨無妨,來晚了就多喝兩杯,不醉不歸。」
溫婉可人的郭氏站在他身旁,笑著插話:「想是出門前丞相要為夫人細細畫眉,因而晚了。」
「不得胡言!」獨孤公子回首輕聲斥她,面露不悅。她卻一副被夫君嬌寵的模樣,用袖子掩起嘴,抬眼來看我,眼中儘是止不住的溫柔笑意。
眉間眼梢的風情已和在聆音苑第一次見時那恭謹謙卑的模樣大不相同。想是獨孤公子待她甚厚。
天下女子莫不如是,底氣都在男人身上。
我的底氣,都是宇文泰給的。
宇文泰聽了,不以為意地呵呵一笑,說:「若要寡人給她畫眉,她很難出門了。」
眾人笑著,一同進屋入席。
我心中凄然一笑。畫眉的故事,的確是有的,只不過,曾在窗前就著日光為我細細描黛的,是另一個人罷了。
他人隨口一句話,都是我們的舊事。
因著是家宴,便省卻了許多繁文縟節。前些日子柔然又從北邊撤了軍,免去一場戰事,眾人的情緒都很是輕鬆。席間觥籌交錯,往來不絕。
不知為何,宇文泰興緻極好。幾盅酒下肚已然微醺。他舉著酒盞,走到獨孤公子面前,笑嘻嘻地說:「阿干,當年六鎮暴亂,你我從武川流亡出來,可曾想到會有今日?」手一揮,聲音愈發地激昂:「高朋滿座,珍饈美酒,嬌妻愛子。下馬安社稷,上馬定乾坤!人生若此,也不負你我當日流離之苦。」
獨孤公子端著酒盞,只微笑不語。那笑冰涼涼掛在他的嘴角上,令人看著心寒。
我離座過去扶住宇文泰:「丞相醉了。」
他側眼看我,說:「哎呀,明音!」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盞中那清澈透明的米酒,隨手往地上一潑,說:「期彌頭,你這酒還不夠好!寡人有上好的葡萄酒!」說著對候在外面的侍從說:「去,騎快馬出城,把妙勝院里的葡萄酒取來!」
我扶著他,說:「丞相喝醉了,不如去歇著吧。」
他抓過我的手,臉色突然有些陰鬱,固執地拉著我回到座位上,說:「不,等一等。寡人要和眾位將軍共飲葡萄美酒。」
眾人皆不知宇文泰為何突然之間如此作態,皆面面相覷,不敢作聲。席間陷入了尷尬的沉默。
我抬眼偷偷看獨孤公子。他半低著頭,面色無驚無瀾,不知在想些什麼。
我忍不住細細看他。歲月畢竟在他曾如銀月般皎潔光華的臉上留下了痕迹。他的額上有了深深的紋,連面無表情時都已遮擋不住。也蓄起了鬍鬚,下巴腮邊密密的一片。
三十八歲了,歲月無情。
依然俊美清貴。可是,他愈少笑了。曾經是那樣清俊無暇,春風昭昭的男子。
良辰難再了。人生中那些大好的時光逝去,想要舊夢重圓亦不可能。
過了一會兒,侍從取來了兩罈子葡萄酒。在堂上當眾揭開油布的封口,一股清洌洌的香氣飄散出來。
總算打破了沉默。眾人皆交口稱讚:「好香!果然是好酒!」
宇文泰一臉在外難得一見的洋洋得意,命人給眾將斟上,一邊說:「你們可知這酒的來歷?」
眾人不願掃興,都去捧他的場,一時間七嘴八舌猜得興緻盎然。有人猜是西域的貢品,有人猜是天下名師所釀。宇文泰皆搖頭,笑而不語。
獨孤公子突然說:「這是鄒夫人釀的。」
他的聲音如林籟泉韻。四周嘈雜的聲音立刻靜了下來。
我的心一跳,抬頭看著他。
他是太了解宇文泰了。宇文泰的一點點小心思,都逃不過他的眼。到底是自小廝混的交情。
宇文泰也看著他,手中的酒盞剛端到口邊,停在那裡,不上不下。
眾人一片議論聲。一個人笑著說:「丞相是最愛葡萄酒的人,夫人有這般手藝,果真是天生一對,天定的姻緣。」
宇文泰聽了,一口喝乾盞中的酒,介面說:「沒錯。天生一對。」轉頭看著我,似是戲謔,笑問:「是不是?」
四下一片恭維的笑聲。
他似沉醉在這讚美聲中,半閉著眼,嘴角微翹著,不言不語。
我扶著他的胳膊,輕輕對他說:「丞相喝醉了,我們不如早些回去吧。」
他搖搖頭,依舊興緻高昂:「我無妨。」
郭氏起身說:「不如請丞相去後面稍歇一會兒,喝些茶醒醒酒再來。」
獨孤公子側過頭對她說:「你去安排一下。」
郭氏出去,少頃,領來兩個侍女,一左一右扶著宇文泰,將他扶出去了。
眾人繼續飲酒聊天,氣氛卻總有些阻滯,不似開始時那般熱烈。沒多久,獨孤公子亦起身出去了。
我獨自坐了一會兒,覺得無趣,便問了郭氏宇文泰休息的位置,跟過去尋他。或許喝多了酒,正躲在哪裡打盹。
轉過一條彎彎曲曲的迴廊,便走到了一間書房。這便是郭氏告知的宇文泰休息的地方。
我提著裙子走過去,甫一走近,便聽到屋子裡傳來說話的聲音。
他不是該睡著了嗎?莫不是悄悄在這裡見誰的密使?
我本想轉身離開,卻隱約聽到了獨孤公子的聲音。
「鄭偉、趙肅、柳虯,你將他們調離我身邊,又將我調任隴右,不過是為了斬我羽翼,防著我有足夠的力量勤王事,清君側。」
他們倆竟在一處說話。
我駐足窗下。
略一思忖,獨孤公子說的那些人都是他在大統三年入洛陽期間,陷於東邊的穎、豫、襄、廣、陳留等地忠於魏室前來款附的豪強。也是在那個時候,他們都紛紛成了獨孤公子的手下乃至心腹。
「清君側?」宇文泰冷冷一笑,哪怕隔著一堵牆,我都能想象他臉上那森森的寒氣。他的聲音那麼清醒,一點都不似方才半醺的樣子,「期彌頭,我在你眼裡,早已是個亂臣賊子了吧?」
「從孝武帝崩后,你就防備著我和至尊接觸過多。忠於元氏的人太多,對你來說自然是大不利的。」
「期彌頭,我這樣做也是不得已。如今國內你是惟一有能力又有意願和我抗衡的人。我一直在避免和你公開決裂。大統四年的那件事情,我不想再發生一次。」
他說的是金墉城剛剛解圍那夜。那夜是我們三個人的痛腳。
「你綁架了她……」獨孤公子的聲音凄冷而不甘。
「綁架?」宇文泰一聲苦笑,「我同你一樣、甚至比你更愛她。」他忽然話鋒一轉:「期彌頭,我們自小相識,你該了解我。我不會害她,亦不會害你。我們初到長安時,關中是多麼千瘡百孔,你也親眼所見。我在關中苦心經營多年了……我知道你不滿我毒殺孝武帝。可是難道你不知道他當初在宮裡日日謀划要除掉我。——是我將他迎來長安擺脫了高歡的!當日我若被他所殺,以元氏之孱弱,怎麼對抗高歡?何況西有吐谷渾,北有茹茹。他有那個能力嗎?!這不是一個好時代,我們得儘力活下去。期彌頭,我只想你給我一個承諾。你若懂個中艱難,給我一個承諾。」
獨孤公子沉默著,半晌,說:「黑獺,從你把她奪走的那天開始,我們就已經反目了,不是嗎?」語氣低沉而傷感。似沉沉黑夜中的一雙手,緩慢而沉重地,在如玉無暇的身軀上抓出幾道觸目驚心的血痕。
是啊,他眉已斷,他劍已拔。他們已經反目,兄弟義絕了。
為著一些說得出的堂皇的家國事,和另一些說不出的隱秘的兒女情。
宇文泰的聲音冷了下來:「期彌頭,我難道不知道么?這幾年你在洛陽和荊州都勵精圖治網羅人心,不過是為了有一日將我打垮,將她奪回去。」
四下里靜悄悄的,一絲風聲蟲鳴也無。只有宇文泰那涼透骨髓的聲音,縈在不安的夜裡。
「可是來不及了。我和她已有了孩子,你什麼都來不及改變了。」
獨孤公子有些慍怒:「若不是你巧用奸計……」
宇文泰打斷他,狠著聲音說:「阿干!為了她!就算是為了她!我們能給的,都給她!你做我的後方,讓我去統一東邊,統一南邊!天下太平了,她就不會再受流離之苦!」
獨孤公子突然大吼一聲:「你有什麼資格?!」哐地一聲,似是掀翻了桌子。他吼道:「我是配不上她了,我早已不配!你呢?黑獺,難道你就配她嗎?你敢說你娶她的目的中沒有摻雜一點點利己的政治圖謀?你不過是拿她挾制我!可她和我們之間的恩怨本沒有任何牽連!你也不夠資格!」
若愛情只是一個終歸會醒來的幻夢,應該本不會有徹骨的傷痛吧。傷痛的是一人已醒,起身離去,而另一人卻依舊沉在夢中不願醒來,泥足深陷。奼紫嫣紅的鴛鴦夢成了一場凄風苦雨的獨角戲。而更凄涼的是,戲子是他,觀眾還是他。
孽海情天,原為大夢不覺而已。
我是那已醒的冰冷無情人。
我倚在那綠窗之下,淚水靜靜地流淌下來。
我從不知道,他為那件事情一直自責到現在。我一直以為,我殺了他孩子的母親,在他的心裡,我早已滿手血污,面目猙獰。
宇文泰沉默了一會兒,輕聲說:「有什麼配不配?她不願困囿於宅院,我便帶她行軍。她要三千寵愛一身,我便不納妾只寵她一個。她冷了給她燃一個火盆,她熱了給她打一會兒涼扇。不就是這樣么?愛一個女人又有多高尚?若命運肯寬待一些,我願這一生只她這一個女人,也恨不得她這一生只和我有一段情。不過是造化弄人,我比你慢了一步,才多了這許多糾葛罷了。」
裡面沉默了很久,宇文泰又說:「期彌頭,拋開明音的事,我知道你在猶豫什麼。我可以給你保證,我宇文泰,不會篡位稱帝。我們永遠都是元氏的臣子,盡心輔佐,無有二心。我想的只是重整山河,給我的妻子和孩子一個清平的時代。只是這樣。期彌頭,我需要你成全。」
獨孤公子沉默片刻,忽然聲音很低很沉,似是無限悲痛,說:「你要統一天下……你難道不知道飛鳥盡良弓藏?到了那時候,元氏不會讓你活著的……黑獺,你將會把她和你們的孩子帶入怎樣的腥風血雨中……」
「不會有那一天。」宇文泰的聲音又冷又硬。
裡面沉默了很久。過了很久,久到這裡外三人都成了塑像——
「好。你若不稱帝,亦不負她,我願意為你永鎮隴右,不再入朝。」
他的聲音如白露泠泠,驟然凝霜,凄冷而荒蕪。他將永遠守在這荒涼無垠的隴西,昏日黃沙,一併埋葬他的壯志和夢想。縱然雪照瓊窗,窗下人卻已心字成灰。
他只化作一尊石像,守著一段已經支離破碎人去樓空的愛情。
都只為了一個已經背叛了他的不堪的女人!
我死命忍住噴涌而出的淚水,一口緊緊咬住右手的手背,緊緊咬下去,咬下去。
牙齒刺破了皮膚,尖銳的刺痛中,血的甜腥在口中散開。
我恨我自己!
腳下如踩著暴雨後的爛泥一般,我深一腳淺一腳地出門,對侍從說:「你去找丞相,就說我覺得不舒服,催他回去了。」
一會兒工夫,宇文泰在眾人的簇擁下出來了。
見了我,緊走了兩步到了面前,問:「怎麼突然不舒服了?」
「我頭疼得厲害。」
他輕聲說:「別是晚上喝了酒又吹了風的緣故。這就回吧。」說完回頭與眾人辭別。
我看著獨孤公子。他一臉平靜,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那下巴上整齊茂密的鬍鬚顯得他更加英挺有男子氣概。
只是歲月刻薄,不肯寬待這雪雕玉琢的人。
隴右十州大都督。秦州刺史。如今賀拔勝勢弱,他已經成為荊州系的實際領袖。他完全有能力和宇文泰分庭抗禮。他可以要得更多。
然而他退後了。
他忽然看了我一眼。
四目相接中,他那雙漂亮的眼睛流露出令人無比眷戀的溫柔,銷魂碎魄,斷盡愁腸。
可是那溫柔一閃而過,已經捕捉不到了。
他移開了目光。
夜風吹得馬車的帘子嘩嘩作響。宇文泰倚在座靠上半閉著眼,似是養神。半晌,他忽然牽過我的手,手指輕輕撫過手背上咬破的傷口。
剛剛燃起的火焰,被悲傷生生澆熄。
他依舊半閉著眼,不知喜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