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大統三年(公元537年)-冬
宇文護沒有片刻停留,立刻便又動身回宇文泰那裡。
送走了宇文護,姚氏興高采烈,拉著我一壁問:「前面情況怎樣?宇文泰勝了嗎?如今到哪兒了?怎麼中途就把你送回來了?」
她關心著他,一點一滴都要知道。
我只得耐著性子一樁樁一件件說給她聽。
聽完在前線的那些事,她回味半晌,不無羨慕地說:「唉,明音,他對你真好。我也想什麼時候能跟他一起出去時時陪在他身邊就好了。」
我只好賠笑:「我是個閑人,在家裡又幫不上什麼忙,才好四處走動。可這麼大的宅子要阿姊看著,阿姊哪有空走得開。」
姚氏笑道:「哪裡的話。他這是恨不得時時刻刻都見著你,恨不得把你栓在身上一刻不離。」復又嘆口氣,看著我無奈地說:「我盡心服侍他這麼多年,他卻從來沒有這樣待過我。」
我又一笑。無言以對。她倒不是在埋怨我,只是心裡確實這麼想,就這麼說出來了。
這時管家來報:「驃騎將軍府的郭夫人來了。」
我的心往下一墜。
他的新婦。
也是可憐,新婚不到一月,丈夫便奔赴沙場。
姚氏有些尷尬,看著我一笑,說:「是我在家無聊,請郭氏夫人將金羅帶來和毓兒一起玩的。我沒想到你今天突然回來了……」
我也勉強笑笑:「無妨的。阿姊去吧。我剛回來,累得很,就不出去招呼她了。」
姚氏應著,出去了。
我坐在屋子裡,看向門外的庭院。已到初冬時節,銀杏的葉子凋零一地。陽光照下來,一地鋪滿的落葉上儘是斑斑駁駁的亮點。
兩個婢女正拿著大篦帚掃著那些枯黃的落葉。
其實厚厚地鋪著挺好看的。我走過去,對他們說:「這些落葉不用掃了。都留著吧。」
她們應了一聲,都出去了。
眉生走過來,輕輕問:「金羅女郎在旁邊的院子里玩兒著。夫人不想見見她嗎?」
我想了想,說:「你想個法子將她引來。別讓姚夫人察覺。」
過了一小會兒,就聽見門那邊毓兒說:「這裡不能進去。這裡是我阿母住的地方。」
一個細細的小女童的聲音傳來:「為什麼阿母住的地方不能進去?可是這裡面好漂亮……」
毓兒似是猶豫了一會兒,說:「好吧,我帶你過去。但是你要小聲說話,不能吵著我阿母。我阿母剛從阿父那裡回來,正在休息。」
兩個小傢伙躡手躡腳進來,在花園裡左看右看。
我走過去一看,小小的金羅又長高了,梳著可愛的雙丫髻,穿著一身鵝黃色的采衣。毓兒正牽著她的小手,在花園裡四處張望著那些新奇的植物。
真是兩小無猜。
毓兒指著頭頂上搖落殆盡的銀杏,對金羅說:「你看,這是我阿父最喜歡的樹。是他為了阿母從別處特意挪來的。」
金羅奶聲奶氣地問:「為什麼他送自己喜歡的樹,而不送你阿母喜歡的?」
毓兒一下被噎住,想了一下,說:「阿父喜歡的就是阿母喜歡的。他們都得喜歡一樣的東西,不然怎麼能做夫妻呢?」
金羅又問:「夫妻是什麼?」
毓兒一愣。大概他也不懂什麼是夫妻,只得支支吾吾地搪塞:「我阿父和阿母那樣的就叫夫妻。」
金羅捂著嘴無邪地笑道:「你阿父和阿母是夫妻,你是你阿母生的。」
毓兒搖搖頭:「我是我阿姨的孩子。」
金羅不解,追問:「你怎麼不是你阿母生的?那你阿父和你阿姨是夫妻嗎?」
毓兒被難住了。他還太小,並不懂得妻和妾有什麼區別。他不懂為什麼妾生的孩子不是妾的孩子卻是妻的孩子,也不明白為什麼一個男人有了妻還要有妾。
雖然未來他一定也會有妻有妾。
此刻他卻因為答不上這麼多問題而變得不耐煩,對金羅說:「你怎麼這麼多問題?再問就不帶你玩兒了。」
金羅一下子住了嘴。嬌滴滴的小姑娘,從前我在的時候盡嬌寵著,大約她父親也疼愛她,視若掌中之寶。此時被毓兒頂撞了一下,立刻不高興了。
也不吵鬧,就背著身子撅著嘴,等著毓兒去哄她。
平日里阿父阿娘都會去哄她呢。
可毓兒怎麼懂?妹妹一下子不理他了,他也手足無措。
兩個小傢伙都不說話了。氣氛一下子就凝滯起來。
我連忙走出去:「金羅。」
金羅抬起頭看了我一會兒,突然那小臉上的天氣就變了。一時間暴雨傾盆。她哭著撲上來,一頭撲到我身上,放聲大哭:「家家……!」
她還認得我。
我一時心酸無比,也忍不住濕了眼眶。我緊緊抱著她,仔細問:「金羅,你在家好嗎?」
小小的人,還不知好壞是什麼,只是大聲哭著,喊著:「家家你怎麼在這裡?你不要金羅了嗎?」
毓兒有些不高興了,走過來皺著眉頭要拉開她,說:「哎呀你認錯人了,這是我的阿母,不是你家家。」
金羅聽了這話,突然從我懷裡抬起身子,憤怒地向毓兒打去:「她是我家家!你們偷了我的家家!」
舉起手就朝著毓兒的臉打過去。
我還來不及拉住,一個小巴掌拍在了毓兒臉上。
毓兒有些懵,等反應過來,立刻捂著臉大哭起來。
這個也是家裡惟一的小公子,千人寵萬人疼的。
我連忙去看毓兒的臉。幫他揉著臉哄他。
那邊金羅一看我撇下了她,立刻又放聲大哭起來。兩個孩子在我的小花園裡哭成一團。
我連忙又抱起金羅。金羅緊緊摟著我的脖子,哭著說:「家家,你跟我回去吧!你別丟下阿父和金羅了……」
哭得鼻涕眼淚全都糊在我的衣服上。
只得哄她:「金羅如今有新的阿母,也待你很好的。」
金羅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緊閉著眼睛大張著嘴嚎啕大哭:「我不要新的阿母!我要我自己的阿母!阿母跟我回去吧!」
那邊毓兒聽了,一邊哭一邊來扯她的腳:「你才想來偷我阿母!她是我的阿母!等我阿父回來治你的罪!」
直把她的小鞋子都扯了下來。氣憤中,揚手狠狠扔了出去。
這時姚氏和郭氏聞訊趕來,一看這陣勢,立刻一人一個將兩個孩子分開。
姚氏訓斥毓兒:「你怎麼回事?讓你帶妹妹到別處玩兒,你怎麼把她帶到這裡來吵鬧阿母?」
毓兒眼淚還沒擦乾,氣呼呼地指著金羅告狀:「她不講理,非要說阿母是她的阿母!」
姚氏聽了臉色一變,一個耳光扇了上去:「胡說什麼!」
毓兒無端又挨了一掌,哭得更凶了。
我連忙將毓兒拉過來抱進懷裡,對姚氏說:「小孩子不懂事,你別真打那麼狠。」
姚氏真的動了氣,臉都漲紅了,說:「不給他點顏色看看,他整天就知道胡說八道!」
那邊郭氏還在費力地哄著金羅:「別哭了,阿母帶你回去好不好?」
金羅竟狠狠一拍她,怒道:「你不是我阿母!我不跟你走!」小手一指我,「她才是我阿母!」
說著又淚汪汪伸出雙臂來要我抱。
郭氏無比尷尬,窘迫地對我行禮道:「是我沒教好孩子,衝撞了夫人……」
她長得眉清目秀,舉手投足都知書達理。
她是他的妻。她對著我行禮,慌張而凌亂。小心看我的臉色,生怕得罪。
可是她不知道,她的手上,有我耗盡一生都無法企及的東西。
我慌亂地掩飾著自己內心的波瀾,笑著說:「沒什麼。可能這孩子想念她的親生母親了。」
郭氏心無城府地說:「可也奇怪呢。聽府里的下人說金羅的母親剛生下她就過世了。她是根本連看都沒看過一眼的。也不知怎麼今日看到夫人就非要說是阿母。」
我正不知該怎麼往下接她的話,聽到姚氏在一旁罵毓兒:「你看你惹出來的事!阿母的臉色那麼差,她剛從阿父那裡回來呢,長途奔波,你怎麼不讓她好好休息!還不快向阿母告退?」
毓兒委委屈屈走上來行了個禮:「驚擾了阿母,是孩兒不是。孩兒告退。」
郭氏也連忙抱著金羅向我告退。
只有她懷中的金羅還在嗚嗚咽咽地哭著,淚眼汪汪看著我喚著家家。苦惱掙扎,凄凄慘慘。
只是大家都以為那是小孩子的胡話,沒有人再去理會。
一下子人都散盡了。
我一個人站在庭院里,感到颼颼的涼意。茫然地抬起頭一看,冬日晴好,陽光透過那幾乎已經落盡的銀杏樹頂灑下來。本該是暖的陽光,此時照在身上,冷得我渾身發抖。
盛極而衰,緣盡花殘。
瞥見金羅那隻小小的鞋子躺在草地上,便走過去撿在手中。
那鞋子又輕又軟,紅色緞面綉著小朵精緻的花。果然是個極受寵愛的孩子。
我捏著那鞋子,一直到夜幕低垂。
一直站在這精緻的庭院中。
這園子多美,費盡多少工匠的心機,有別處移來的滄桑古樹,有別處引來的涓涓活水,有別處運來的嶙峋怪石——一切都是別處來的。連著這園子的主人,也是別處挪來的。
天地籠罩著我,卻沒有保護我。只是扔我在這裡繁茂的園子里,冷冷看我自生自滅。
夜深了。在這園子里,有生命的,在嚶嚶哭泣。沒生命的,也在嚶嚶哭泣。我努力側耳傾聽,這令人蔘不透的卻滲入每一個毛孔讓人不寒而慄的神秘的聲音,大概就是歲月。
哭著哭著,就成蒼老的聲音。嘶啞而渾濁。歲月饒不了誰。大勢早已去了。
眉生輕輕過來,將一襲斗篷披在我肩上,嘆口氣說:「是奴婢多事,不該將金羅女郎引來,讓夫人傷心。以後總還有見面的時候呢。」
是啊,以後還會見面。以後將有漫長的歲月要一起度過——
如無意外,金羅會嫁給毓兒為妻。
只要他們的父親沒有明著撕破臉,這婚事都是板上釘釘的。
而我要做的,不就是盡量避免他們兩個明著撕破臉么?
亦是一樁大事。心裡稍稍安慰著。我這樣地墮落和凄楚,都是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