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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大統三年(公元537年)-秋

  夢中一片五光十色,各種輪廓模糊的奇異物類在我身邊轉來轉去,或嬉戲調笑,或嘶聲痛哭。光怪陸離,詭異莫名。


  我自無數怪夢中睜開眼。


  剛剛黃昏時分,一天還未走完。而人生已偷換了模樣。——


  我已是宇文泰的人了。


  他在我身邊,披散著頭髮,正側身以肘支著頭,用一種奇怪的眼光打量著我。他的氣色一掃早晨的青灰頹敗,此刻眼神清亮無波,唇角緊抿。連臉上的皮膚都在發光。


  他終是得到了。


  我恨恨地問:「你滿意了?」


  他淡淡說:「我心裡突然空落落的,像做了一場滋味奇特的夢。太不真實了,我自己也無法相信。」他伸出手撥開我散落在臉上的長發,細細地看我。「終於得到了你,我卻覺得有一些悲傷和不甘。」


  他胸口的白布上沁著一條血跡,已凝固成了暗色。


  待會兒取下來,又該扯皮連肉,再流一遍血。


  不知為何,我的眼淚又涌了出來。


  他起身穿好衣服出去。回來時胸口的傷已重新換了乾淨的白布包紮。


  他手中端著一盆熱水,坐到我面前,拿著一塊乾淨的巾子,蘸著熱水,清洗我胸前的那記劍傷。擦乾淨了血,又幫我塗上藥膏。


  他做得輕車熟路,一絲不苟。雙目低垂著,心無旁騖。說:「在你身上留個我的記號。是不是?從此走到哪裡都不會失散了。」


  我看著他。我看著這個用最暴烈殘忍的手段佔有了我的男人。我恨自己的軟弱和卑微,可是我對他竟再也生不出恨意。


  腦子裡想到第一次見到他的情景。


  那香氣氤氳的房間里,他坐在對門的位置。蠶眉鳳目,有一張窄瘦的桀驁不馴的臉。大笑出聲,又邪又怪,一身的少年輕狂。


  他問我:「你叫莫離?莫失莫忘,不離不棄?」


  啊,這句話竟是他先說的。


  那時,我們大概誰都想不到,彼此會走到這裡吧。


  十年前,誰會想到,我們會以這樣令人憎惡的面目面對彼此。


  「再過十年,我還會在這裡等他,你又會在哪裡?且看吧。」


  眼角一瞬間又濕又熱。


  這像一個詛咒。牢牢地套在我身上。


  且看吧。


  她沒有等到十年。我也沒有等到。


  十年後,她已成一抔黃土。


  而我。


  難道一切都是註定?我們的命運,難道是被一種無形的巨大的力量所牽引,身不由己。無論我們怎麼奮力掙扎,也是徒勞。


  血肉凡軀,怎麼和天斗?

  佛經里早就說了,一切慾望都是幻象。一切想要的,最終都不可得。


  可是芸芸眾生無不傾盡全力在紅塵中翻滾。不甘心,還是看不破。總以為自己逃得過命運的追究。


  他聽到我吸鼻子的聲音,抬起眼來看我,手上的動作停了下來,默默看著我,半晌,說:「身上疼么?你怎麼那麼倔?你若開口求我寬宥,我大概不會那樣對你。」


  我看著他。


  眼前是真。


  眼淚一滴一滴地滑落在枕上。


  人生太漫長了,任何的錯漏都無法彌補,任何的變故都措手不及。若是已經很努力地求一個善果,到了最後卻依然滿目蕭然兩手空空,開始的時候,又何必要虔誠地合手去祈禱?


  我還要怎麼再承受一個支離破碎的十年?


  愛情脆弱而招搖,我們都沒有能力去要。


  原來我從一開始就錯了!

  他見我流淚,輕輕絞乾凈手中的巾子,擦掉我臉上的淚水,說:「別哭了。眼睛要哭壞了。」


  「你就那麼恨我?」我問他。


  他說:「恨啊。我從未像恨你一樣恨過一個人——可是沒有恨,哪裡能愛得深沉。恨要比愛傾注更多的力氣,更多的心血……」


  他伏在我的肩上,像一個孤獨的孩子一樣,說:「明音啊,我找了你很多年,盼了你很多年。我比任何人都要愛你。」


  我哭了,起伏的胸口扯得胸前的傷生疼。可是這疼,卻能讓心裡的絞痛緩解一些。


  他給我擦凈臉,起身走到案前坐下,對我說:「來給我束髮吧。」


  我起身披了件雪青紗衣走到他身後,拿起手邊的齒梳輕輕為他梳著頭髮。他的頭髮烏黑光亮如新研出的好墨,很長,一直垂到地上。


  書上說,髮長委地是天生貴相。


  我為他梳好頭髮,輕輕紮起,在頭頂結成一髻,再用襥巾裹緊。


  他轉過身看著我,烏丸般的眼睛和孩童一般純真。他拉著我在他身邊坐下,說:「明音,能娶你,是我這輩子發生過的最好的事情。我宇文泰,永不負你。」


  我低著頭,淚又涼涼滑落。被一個男子熾熱的愛情逼到死角,不得不正視那灼人雙目的光芒。我不敢去看。會心慌,會動搖。


  也許我再也不會見到獨孤公子了。


  不去見了,也不去想了。一切都已註定,都已成定局。我再去見他,也真是徒勞了。


  從此真的無驚無苦,歲月安詳了。


  攻下弘農不久,附近的宜陽和邵郡都歸附了宇文泰。


  這一年因為關中飢荒,後方軍糧籌措不及,宇文泰率軍在弘農城待了五十多天。


  這一晚,我剛洗完澡,長發半干,披著松花色的紗衣正坐在銅鏡台前梳妝。


  絲綢制的粉撲沾著白色的鉛粉,輕輕滑過臉,滑過頸脖,耳後,胸口。


  看著銅鏡中的自己,眼中有滄桑。突然覺得有些不一樣了。依舊是遠山眉,依舊是金花鈿。可是眉間眼角,已暗換芳華。


  暗換了芳華,真正成了婦人。是宇文泰的婦人。


  原來我同如願在一起時,一直都是個孩子。


  手中的粉撲輕輕落在了地上。


  撒了一地的粉。一地細細不可拾掇的流年。


  探下身正要去撿,才忽然發現宇文泰正站在房門口,靜靜地看著我。


  不知他什麼時候回來的,又站在那裡看了多久。


  他笑吟吟走進來,彎腰撿起地上的粉撲,拿在手裡,說:「我是頭一回親眼見女子梳妝。竟想不到姿態如此嫵媚。」他站在我面前,伸手拿粉撲輕輕在我脖子上按了兩下,貼在我耳邊說:「還撲得這麼仔細做什麼?等一下又全亂了……」


  我臉一熱,起身避開他。


  他呵呵一笑,走到窗前推開格窗,窗外半輪白月。他仰頭看著月亮,聲音有些悵然:「月似當時,人可似當時?」


  我站起身走過去,接過話說:「似何時?」


  他彷彿忽然醒神,沖我一笑,說:「沒什麼,我看著月亮忽然有些感慨罷了。」


  「悲秋嗎?」我輕笑。


  他望著我一挑眉:「怎麼?只有宋玉那樣的才子才能悲秋?你為什麼老以為我是個粗人?我也是熟讀詩書的!」頗為不滿,就提起氣,搖頭晃腦準備聳給我聽。一副爭強好勝的孩子樣。


  我笑道:「是了,是我錯了。丞相弘知風雅。」又問:「但不知丞相大人為何悲秋?」


  他也笑了,伸手一捏我的下巴,咳嗽了一聲,雙手背到身後,一板一眼地說:「寡人悲的是,寡人的婦人如此貌美,也終有老去的一天。」


  被他取笑,我羞惱地伸手去打他。被他一把抓住手,不肯放開。


  我跺著腳說:「我才不怕變老!」


  他突然認真地說:「我怕。我怕我老得太快。」


  「你作為男子,為什麼怕變老?」


  他微微一笑,語氣突然有些蒼涼,說:「我想做的事情太多了。可是我怕來不及一一完成。——我已經三十多歲了。」他望向窗外,「誰又逃得過時間?」


  我聽了,一時心中也有些凄凄的涼意。


  他伸出雙臂將我擁在懷中,輕輕說:「我如今很怕,也許忙碌一生,到了最後,我一事無成,一敗塗地。連你都保護不住。」


  他說:「可我已不能後退了。我一步一步走到這個位置,才漸漸知道,自己身在一種什麼樣的危險中。我若後退了,很多人會想來殺我,而且有能力輕而易舉殺了我。那你怎麼辦?以後我們有了孩子,孩子怎麼辦?我會害了你們。」他嘆了口氣,繼續說,「原來到了頂峰,並不是更好的風景,僅僅只剩下最初的願望,我要活下去,也要讓我的家人活下去。只能這樣。」


  我心中凄然一動。包括如願在內,多少人想要踏上他的位置。多少人想要得到權力的垂顧。可是他身在其位,竟然說,只是為了活下去。


  當初,滿懷著功成名就衣錦還鄉的壯志和渴望,毅然踏上離鄉之路。今日回頭看去,竟都是含淚的笑話。


  我問他:「如果再有一次機會,你還會離開武川嗎?」


  他一笑,說:「會啊。時勢逼人,若還是有六鎮起義,我肯定還是會離開武川。」


  「那你還會從軍嗎?」我追問。


  他又一笑:「會啊。亂世中,男兒不是從軍就是流寇。我當然還是會從軍。」


  「那你還會迎先帝到長安嗎?」


  「會。否則以何名義同高歡抗衡?最終不過是敗亡。」


  「你還會……鴆殺先帝嗎?」


  他毫不猶豫:「會。否則我會被他所殺,什麼都來不及做了。」


  啊,一切都是必然的。即使再來一次,還是這樣的結果。十幾年顛沛流離,九死一生,直至權力鼎盛,原來這一路走來,始終的目的都只是要活下去而已。


  他看著我,說:「開始的時候,我沒有那麼高的雄心壯志。我離開武川,跟著時勢到處流浪,一半是為了活命,一半是為了尋夢裡的那個女子。我那時想,等我尋到了她,就找個稍清凈的地方,同她安靜地生活,生兒育女。可是後來慢慢不一樣了。這世上,有很多有野心有能力的人,但是他們的心裡沒有天下。葛榮,爾朱榮,他們不過是想將國家用來作威作福,滿足對權力的渴望。他們只會把這個世界敗壞得更加糟糕。所以我覺得,這事情該由我來做。我能讓大魏走出困境,讓大多數人都比從前更好。」


  我第一次痴痴地看著他。竟覺得有些不認識。我究竟嫁了一個怎樣的男人?他的心中對於想要的東西如此的清明。他把權力看得如此透徹。他愛權力,也懼怕權力,更要駕馭著權力去完成他的志向。


  他察覺我的眼神,噗嗤一笑,說:「怎麼這麼看著我?」


  我覺得站在窗前有些涼,攏了攏身上的紗衣,輕輕一笑,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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