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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大統元年(公元535年)-夏

  炎夏午後,昏昏欲睡。乳母將金羅喂好之後抱來給我看。她已經一歲,眉目稍長開了些,確實有獨孤公子的清俊之色。


  她見了我,伸手來要我抱,口中嬌嬌喚著:「家……家?……」


  家家是對母親的稱呼。她已經學著開口說話。


  我笑著將她抱過來,親吻她柔軟的臉頰,輕拍著她的背,哄她午睡。


  小孩子貪睡,只哄了一小會兒,她就已安靜地蜷在我懷中睡著了。


  我將她在床上放下,蓋上薄毯。示意乳母在一旁看著,正要出去,卻聽見院子里一陣嘈雜聲。


  我走出去,見院子里一下子多了很多全副武裝的兵士,管家正在和他們爭辯,吵吵嚷嚷。


  「什麼事?」我走上去問。


  管家見我出來,說:「娘子,他們突然闖進來,說要封閉我們的宅院,禁止任何人出入。」


  「為什麼?」我大驚。獨孤公子在外領兵,為什麼突然要封鎖宅院?


  難道前方有變?


  這時一個青年將領領著兩隊士兵,身穿細鱗鎧甲,扶著腰間佩劍大步流星地走進來。他大約二十齣頭,窄瘦白皙的臉,眉目間和宇文泰有三分相似。


  他走到我面前,雙手抱拳對我行了個禮,說:「莫離娘子,在下宇文護,多有得罪了。」


  啊,他是宇文護,是宇文泰的長兄宇文顥的第三個兒子。


  聽說他自小正直有氣度,很得祖父宇文肱的喜愛。他十二歲那年宇文顥去世后,他就一直跟在宇文泰左右。宇文泰只長他六歲,一直亦兄亦父。


  我問:「出了什麼事?」


  他說:「剛剛接到荊州戰報,洛陽高敖曹、侯景率軍進攻穰城,車騎將軍引兵據城迎敵,寡不敵眾,已和楊忠棄城南下,投奔南梁了。如今三荊復陷高歡之手,皇上震怒,下令封鎖車騎將軍府,任何人不得出入,聽候發落!」


  他揚著臉,器宇軒昂,一氣說完。


  我的腦子頓時一片嗡嗡作響,連雙腿亦開始發軟。只想著一件事:他落難了!

  宇文泰!我想起他。這個時候,能夠有分量請皇上寬恕獨孤公子的只有他。


  「丞相怎麼說?」我急急問。


  「丞相尚未表態。今日朝議也未到場。」宇文護淡淡地說。


  他竟然沒有第一時間表態向皇帝求情?他是什麼兄弟!

  「我要見他。」


  宇文護抱歉地一笑:「丞相現在誰也不見。得罪了。」他不再與我多言,轉身大聲下令:「將車騎將軍府圍起來,沒有皇上或丞相印信,不準任何人出入,也不得騷擾府中任何一個人!違令者斬!」


  「是!」所有士兵回應得鏗鏘有力,不容置疑。


  宇文護又朝我行了個禮,轉身大步離去了。


  我呆立在院子里。午後烈日下,我竟然渾身冰涼。


  管家走上問:「,娘子,現在我們怎麼辦?」


  我看著他,心亂如麻。


  該怎麼辦?如此境況之下,家裡連個能拿主意的人都沒有。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管家嘆了口氣,說:「唉,娘子能不能想辦法去求求丞相?他自幼同將軍交好,這種時候,怎麼也不能見死不救落井下石啊。」


  忽然間,這全府上下的擔子,落在了我一個人肩上。


  我點點頭,深一腳淺一腳,失魂落魄地走進內室。


  只有宇文泰能救他。他一定要救他!


  可宇文泰不見我。幾日間讓守門的兵士傳了幾次話,都說丞相事務繁雜,無暇接見。


  他是怎麼了?他和獨孤公子之間怎麼了?

  我忽然想起那日在興關街他用玉牌換給我的鍍金銅奔馬,連忙到首飾盒裡取出來,交給守門的兵士,說:「請將這個轉交丞相,他一定會見我的。」


  下晚的時候,兵士進來說:「丞相遣了馬車來接娘子,請同往丞相府。」


  我心急如焚,連忙進內室簡單裝扮齊整,便跟著兵士上了馬車。


  到了相府門口,一個婢女走出來,將我引到前廳后的書房。


  我暗暗鬆了口氣。沒在一般會客的前廳見我,而是引進了私室,可見他對獨孤公子還是有情義的。


  他正坐在桌案前提筆寫著什麼。那桌案一角放著我託人給他的那隻銅奔馬。


  聽到我進門的腳步聲,頭也不抬地說:「來了?」


  那聲音清清冷冷,我的心又是一緊。


  他到底怎麼了?

  見我不說話,他停下筆擱好,看著我說:「聽說你有事找我?」


  嚇,竟當什麼都不知道!

  我上前一步,說:「請你……請為獨孤公子在皇上面前求情,不要治他敗軍之罪……」


  他薄薄一笑:「治罪?他如今身在建康,怎麼治他的罪?」


  那語氣,似是獨孤公子與他毫不相干。


  他見我白著臉,伸手取過桌角上的銅奔馬,站起身走到我面前,將它掛在我的頸間,說:「我給你這個,不是用來要挾我的。」


  他面色沉靜,無波無瀾。只一雙眼睛盯著我看,讓我的心事無所遁形。


  我手足無措急於辯解:「你一直不肯見我……我沒有其他辦法……」


  心裡發虛,暗暗想他是不是覺得我在利用他。


  他看著我,退後兩步,低下眼睛不看我:「你放心,你們府外的兵士不過是做個樣子,不日就會撤走。你和金羅不會受到牽連。」


  我上前一步:「那他呢?」


  宇文泰平靜地說:「我朝與南梁不戰不和,未締盟約。我們即使遣使去要人,那邊也未必理睬。他只能自己想辦法回來。」


  我拉著他的衣袖哀哀求他:「你幫幫他……你……你得想想辦法……」


  他臉上泛起沉沉的怒色,一振袖甩開我的手,瞪著我問:「幫他?我怎麼幫?我讓他去鎮守三荊,可他兵敗棄城!!」


  ——怒喝一聲,壓抑已久,如平地驚雷,晴空中陡然烏雲翻滾,暴雨傾盆。


  只見他伸手用力掃落身旁桌案上的東西。奏章、紙硯、墨條、筆架鎮紙,統統掃落一地。滿地狼藉。


  兵!敗!棄!城!!


  我嚇得往後一退。新研開的墨盡數潑在我的裙裾上,烏黑一片。


  他尤自怒吼:「他是我大魏的車騎將軍!虎視天下!!氣吞山河!!他怎麼能棄城?!!」


  我從未見他如此憤怒過,瞪著雙眼,彷彿要將我生吞活剝一般。


  我嚇得流出淚來,看著他說:「可他……他寡不敵眾,已彈盡糧絕,走投無路……」


  「他應該死戰!死戰!!以血殉國!馬革裹屍而還長安!!他!他怎麼能偷生棄城而去!!他還是那個鮮衣怒馬的獨孤如願嗎?!!恥辱!!」他用力一拍桌案。一聲脆響,如一記耳光,狠狠扇在我的臉上。


  他紅了眼,發怒穿冠,用力一揮手,指向外面的湛湛青天:「我大魏的恥辱!他獨孤氏的恥辱!!」


  那青色紗衫的大袖帶著風疾疾掃過我的臉,一陣涼意。


  他竟那麼恨他了!

  「可是……他求援多日……你卻遲遲不發兵救他!!」我咬著牙迸出淚花。


  彈盡糧絕之際,苦盼援軍不至。誰又替他想過?

  他一把抓起我的手腕,貼著我的臉問:「我怎麼救?荊州遠在千里之外,隔著長江天險!高歡對長安虎視眈眈,我一旦出兵救他,長安就會有旦夕之禍!我怎麼救他!!」


  他甩開我的手,轉身大步走上三步台階之上的琉璃榻,斜斜一靠,盛怒未平。


  彷彿怒得疲累了,斜著身子,低垂著頭,因為暴怒,他大口喘息,肩膀上下顫動。


  像受了傷伏在暗處舔血的狼。


  屋子裡靜靜地沉默著,只有他沉重的喘息聲。


  度過窒息漫長的半刻,他低著聲音說:「我是恨他……我恨他為了兒女情長,竟如此英雄氣短。他是為了你……他念著你,不願就死,寧願擔著這屈辱,再回來找你……」


  我從不敢這樣去揣測獨孤公子的心思,我從不敢去想自己在他心中還能是什麼位置。


  可是宇文泰這樣說。


  我慢慢跪了下去,伸手匍在地上,往他腳邊爬去。身上的紗裙擦著地面,發出好聽的娑娑聲。


  他抬頭,看著我,瞪著眼睛,一臉的訝異,以至於驚恐。


  他一直看著我爬上那幾級台階,爬到他腳邊,伸手抓住他的腳,低低說:「若丞相已恨到容不下他,那麼,請丞相准我南去……」


  「你要去找他?」他沙啞著聲音,透著涼涼的悲意。


  我低低地哭著,眼淚一滴一滴地滴在他裝飾繁複華貴的鞋子上。


  他一個人在建康該是多麼的寂寞。而我獨自在長安,又有什麼意義?

  突如其來的變故,覺醒了封鎖在心底的愛意。我一發不可收拾地,想要立刻回到他身邊。


  宇文泰冷笑一聲:「你為了他,竟這樣跪在我面前……」


  我低著頭,只是流淚。


  他喃喃道:「可他給了你什麼……莫離……」他伸手來攙我。他拉著我的胳膊,突然沙啞著聲音說:「莫離,你跟著我吧。」


  我心中一跳,還未及反應,就覺得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挾持著,眼前一黑,已被他放倒在榻上。


  他欺上來,幾乎對上我的鼻尖。


  我害怕:「宇文泰……」


  他看著我,輕撫著我鬢邊的頭髮,無限愛憐,喃喃低訴:「你只知道你是他夢裡的女人,可是你不知道,他也不知道,你亦是我夢裡的女人啊……」


  騙子!混蛋!見死不救,還想拿這種謊言來輕薄我!


  我使勁掙扎,卻被他牢牢壓住。


  他的眼神無限哀愁:「他不曉得我也夢到你,所以他不確定這世上是不是真的有你。而我知道,我知道我們倆在同一個時間夢到的這個小娃娃一定在某個地方……早年我找遍各地青樓,想要在他之前找到你……可是怎麼想到,你卻在那晚出現了……」


  「你說謊……」我被這突如其來的故事猛然撞擊著大腦,失去了分辨真假的能力。


  他卻像沒聽到一般:「當晚海口已誇下,事已做下,那麼多人在場……我只能看著他將你帶走……你一定想不到,爾朱兆在春熙樓那晚,我為什麼會帶著那麼多人過去……我是為了你去的……可還是晚了一步,卻只能眼睜睜成全你們。我多次勸你嫁給他,有個名分,斷了我的念想。」他的手指無比溫柔地撫過我的臉頰,看著我,眼神迷離:「墨離,你該同我在一起。我許你庭院蔥翠,歲月無驚。我比他更愛你……」


  這不是真的……我神思混亂。這不是真的。這不能是真的!


  鼻間他的氣息越來越濃。他低下頭想來吻我。


  我用力推開他,揚手扇了過去。——


  啪的一聲。


  我掙扎著滾落琉璃榻,摔下台階。


  他靜靜地沒有動。臉上挨了一下,只垂目不語,似在沉思什麼。


  片刻,他站起來,向我走過來。


  我瞥見一旁劍架,上前一把抽出寶劍,指著他。


  他是我在這裡,除了獨孤公子之外最親近的人。


  可是我卻拿劍指著他。


  「宇文泰,你休想!我是獨孤信的女人!」我眼中含淚,卻不是為我自己。


  他如此心機深沉。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想要拆散我們?荊州徐氏的詭計同他有沒有關係?一時間心中千頭萬緒,竟不知從何想起。


  他看著我,看著我手中的劍,雙手背在身後,冰冷著聲音說:「莫離,你不知道,我和獨孤信,早晚是要決裂的。」


  「你們不是自幼一起長大的兄弟嗎?你怎麼能對他落井下石?」我氣憤。這卑鄙小人!

  他說:「政治時局風雲變幻。當日他從荊州到隴關來,我們把酒言歡,那時我也不曾想到,我們會走到這一步。」


  「為什麼?你們一直交好……」


  他冷冷一笑:「交好?他早已對我不滿。我毒殺孝武帝,他對我一直心有怨誹。後來我大權獨握,他就更加不滿。」


  我深吸一口氣:「他忠於皇室難道也有錯嗎?」


  他冷冷一笑:「莫離你不要天真了。你以為若在我的位置上,他又會比我心慈手軟到哪裡去?他亦不是沒有野心的人——或者說,他的心裡也有自己勾畫出的理想的時代。」


  「你不要以為人人都同你一樣詭詐狠毒。」我不屑。


  他不為所動:「若是太平盛世,我也願做治世之能臣。可是墨離,我們身在亂世,元氏孱弱無能,天下豪強並起,人人都想逐鹿中原,我要怎麼治世?亂世難有忠臣,有德有能者才會拔地而起,還天下一個乾清坤明的太平!」他滔滔不絕,向我講著他偉大的一眼望不到頭的理想。


  「可你毒殺了先帝,早已扣定亂臣的帽子。」我斜著眼睛睥睨他。


  也許是我的眼神傷了他,他大喝一聲:「元修!他不僅無才無能,還和三個堂妹在宮中行亂倫之事!穢亂宮闈!!拓跋氏因他蒙羞!我鮮卑人因他蒙羞!!這種人怎麼配君臨天下?!墨離,我只能做亂世的奸雄!」


  四下沉寂。


  他緩了緩口氣,繼續說:「如今賀拔勝也在長安。雖然宇文氏和賀拔氏有通家之好,但獨孤信是賀拔氏的舊部,賀拔氏昔年對他最是信賴倚重。賀拔勝雖有大才,但為人志大膽薄,首鼠兩端左右逢源;獨孤信在荊州部和武川舊部中威望那麼高,手下籠絡著一大批舊部。若是他們聯手對付我——莫離,我會怎樣?已到了這一步田地,有些事情,我已不能不做了!」


  我看著他,心中無比悲傷。權力,這絢爛的迷人的權力,他們都為之傾倒為之癲狂,爭先恐後地想要跨上權力的戰車衝上雲霄,去俯瞰天下的風景。


  可是權力,卻讓自小肝膽相照的兩個人,走到了對立面。


  總有一天,拔劍相向。


  我看著他,他的眼被慾望熏得通紅,那俊俏的嘴唇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他的濃墨染成的眉毛——啊,那眉毛斷了,被一道疤生生截斷。


  ——「眉主兄弟,只怕將來兄弟反目。」


  竟應在這裡。


  他看著我,志在必得:「莫離,這天下,我要。你,我也要!」


  「永沒那一天!」我丟下劍,轉身離去。


  註解:


  ?:南北朝前後稱呼母親為「家家」、「阿娘」、「阿母」。《北齊書.高儼傳》:後主泣啟太后曰:「有緣更見【家家】,無緣永別。」《隋書.楊勇傳》:勇昔從南兗州來,語衛王云:「【阿娘】不與我一好婦女,亦是可恨。」《世說新語》:周伯仁母冬至舉酒賜三子曰:「吾本謂度江托足無所,爾家有相,爾等並羅列吾前,復何憂?」周嵩起,長跪而泣曰:「不如【阿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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