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永熙二年(公元533年)-冬
我的身子越來越沉,已經有八個月了。腳腫得很厲害,所有的鞋子都重新做了大的,腳面還是腫出來,像發酵的饅頭。
宇文泰帶著毓兒來過兩次。那孩子剛滿周歲,眉眼和宇文泰有幾分相似,只是因為還小,卻沒有他阿父那樣鷹視狼顧的神態。反而是那雙鳳目看人時極有神采。
身子沉,我也抱不動那孩子,便讓秋彤抱在手裡,我逗著玩兒。
宇文泰在一旁看著笑:「你既然這麼喜歡毓兒,不如等你生下孩子,將他也一併放在你這裡一起養著如何?」
這人說話總是不著調。我抬頭白他一眼:「毓兒的生母還好好的,做什麼放到別人身邊去養?你不想毓兒在父母親身邊長大么?也不怕姚阿姊同你急。」
他被我一嗆,咳嗽了一聲,說:「我這個阿父成日里也管不到他。馮翊公主又總是給碧兒臉色看,見著毓兒也橫鼻子豎眼的。」
我取笑他:「你又沒那本事擺平妻妾,還非要三妻四妾,憑什麼連累孩子跟著受白眼。」
他大笑:「我不過一妻一妾,怎麼就三妻四妾了?」
獨孤公子在一旁聽著說:「若真是如此為難,還不如另置別院給阿姚和毓兒,也免得和馮翊公主日日相對受閑氣。」
宇文泰嗤的一笑:「你以為碧兒勢弱嗎?她可是咱們武川鎮人,多厲害的娘們。元氏也沒法奈何她,只是整日冷眉冷眼說些酸話罷了。我是擔心毓兒小小年紀就成日看這些女人家爭風吃醋,男孩子從小就折了志氣。」
我一邊逗著毓兒一邊說:「既然姚阿姊那麼厲害,自然會護著兒子。你又擔心什麼?我看毓兒這相貌,將來必成大器。」
宇文泰說:「那要成了大器,可要討你們的嫡長女做媳婦的。要是平平庸庸,我也沒臉提這事!」
獨孤公子笑道:「恐怕難。」
宇文泰眼睛一瞪:「你們還真的非要我的嫡長子來配啊?那等我的嫡長子生出來也不知猴年馬月了,你們這千金等得了嗎?」
獨孤公子被他的認真樣逗笑了,拍拍他的肩膀說:「都說這胎是個男的。成日里鬧得很兇,在他母親肚子里拳打腳踢的。」
我開始走到哪裡都需要人扶著,走一會兒就喘得厲害。我想,還有一個多月趕快過去吧,孩子啊,你快點出來,不要再折磨母親了。
可是他在我肚子里安安穩穩,時常生龍活虎地一腳踢來。
這搗蛋鬼,必是個男孩了。我每日雖然辛苦,但懷著甜蜜的喜悅和期待,盼望著和獨孤公子的第一個孩子降臨人世。然後成為他名正言順的妻子,從此擁有一個平凡女子所應有的幸福。
月白天曉。
可惜,我最終沒有見到這個孩子。
那日南陽王元寶炬生日,邀了一些公卿去赴宴。因為獨孤公子是與他們一道跟隨皇帝從洛陽投奔到長安的,因此他的名字也在被邀名單之上。
他同南陽王本也相熟,便欣然前往了。
我等到半夜,他仍未回來。想是賓主盡歡了。我實在熬不住,和衣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這夜難得踏實,孩子竟然也睡得安安靜靜。
突然一陣腹痛,被搗蛋鬼踢醒了。
我睜眼一看,外面天色剛剛發白。身邊衾冷,他還未回來。我不放心了,便起身扶著腰走出去看看。剛走到前邊側院,竟見他臉色發白,匆匆從側院里出來。
見到我,他一驚,臉色隨即更白了:「莫離……你……這麼早起來?」
我滿腹疑惑:「公子在側院做什麼?」
他眼神閃爍,竟不敢看我,支吾道:「沒……沒什麼,隨便去看看。」
我直覺不對,推開他往側院里走。
他一把拉住我:「莫離,你要做什麼?」
我回頭看著他。他從來沒有過這種表情,閃躲,心虛,愧疚。
他幹了什麼?
側院是下人們住的地方,他去那裡,做什麼?
我的心兀自狂跳,跳得我幾乎要喘不過氣來。我覺得全身的血液忽而沸騰,忽而冰涼,直是連手臂都開始顫抖。
不行!我不能被蒙在鼓裡!
我甩開他的手,也不知哪裡來的力氣,竟大步邁了進去。
唉,若不是那麼倔,就好了。
女人好奇,小心眼,太認真,愛計較,覺得情愛必要交代分明,一點風吹草動都要弄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如此方不負兩人一世情真。
可是凡事要搞得那麼明白做什麼?
何不就讓一個男人,騙一輩子,瞞一輩子?
總以為一輩子很長,熬不過一個騙局嗎?
其實很快就過去了。
我闖進偏院,腳步快得竟連後面的獨孤公子一時都沒有趕上。
一排小矮房,間間房門緊閉,悄無聲息。
唯有一間,房門半敞著。
我兩步跨過去,一手推開門。
秋彤正坐在鏡前梳妝。面含春色,眸中流光。
見我站在門口,她慌忙站起身行了個禮:「娘子!」
她有些驚慌,雙手在身前絞作一團,眼神期期艾艾,瞥向角落裡的床。
那床上一片凌亂不堪,半幅棉被掛在地上,遮不住那床單上若隱若現的旖旎春光。
「莫離!」他趕來,一把抓住我的胳膊。
我用力甩開,衝到床前,一手掀開被子。
全身冰涼。
我再也沒有力氣了。全身僵住無法動彈。就這樣成為一尊石像好不好?封住眼睛,封住口鼻,不說不動,不喜不悲。
不用再面對眼前的不堪景象。
——如那件被他珍視壓在箱底的淺色斗篷。
那日他說:「這是你的初/夜,於我,很珍貴。」
恍如隔世。
那夜如玉俊顏。霜冷劍鋒。
那夜燦爛星河。寂寂長空。
都恍如隔世了——
那床單上,一片狼藉,幾朵淡紅痕迹,如盛開的海棠。
刺得我眉心如被鋼針刺入,劇痛。
這不是真的。
我的郎君,我心愛的男子,他長風玉立,潔身自好,如雪如霜。
我和他相從於患難,一路從東到西,從秋到夏。我們的孩子即將要出世了。
他掰著我的手心,用手指輕輕在上面划著寫,
莫失莫忘,不離不棄。
我緊緊蜷起手掌。手心生疼如被烈火灼燒一般。
這不是真的……
我恍恍惚惚,口中喚著:「如願……如願……」
覺得似乎他從身後一把抱緊我,聲音幾乎哽咽,沙啞著說:「對不起,莫離……我……我昨夜喝多了,不知道是怎麼回來的……醒來就已經這樣了……對不起……」
意識已然模糊,鼻子卻尤為靈敏。嗅到他身上傳來的一陣香氣。
那不是他的氣味,也不是我的。
那香味,屬於另一個女人,卻留在了他的身上!
我低頭,見他腰上還掛著佩劍,使勁掙開他,轉身一把抽出,直指他的咽喉!
心頭掠過一陣蒼涼的寒意。
竟然有一天,我會與他,拔劍相向。
可又能怎樣?難道我可以對著他的心臟一劍刺下去嗎?
刺下去又怎樣?哪怕血暖寒刃,也暖不了這寒冷刺骨的冬天。
這一世真長。長得任何變故,都讓人措手不及。
我透過淚眼看著他。他緊蹙著劍眉,喉嚨抵著劍尖,不動。任我發落。
秋彤在我身後噗通一聲跪下,抖著聲音說:「娘子恕罪!是……是將軍半夜進來的……奴婢不敢……」
「閉嘴!!」我沖她大吼。
我從沒有如此大聲地說話,從沒有如此失態。
可我已經想不了那麼多了!
我本是憐憫她,不願她亂世中孤身一人流落在外。可她,卻一刀刺在我的心上,把我心上那個完美無瑕的男子,刺得面目全非。
我的手在發抖,幾乎持不住劍。這長劍好重,握在手中,手腕幾乎要斷,也終挽不回這頹勢了!
淚水滾落了。
我從沒有見過他如此狼狽的表情。我見過他決絕,溫存,堅定,柔情,失望,歡喜。唯獨沒有見過像此刻這般,懊惱,後悔,驚慌。
冰鋒寒刃,終是不及斯人,冷。
他不該是這樣的……
什麼都一敗塗地了!!
「你騙我……」我喃喃道。
從定州,到洛陽,到荊州,都是幻象!
突然腹中一陣墜痛。我頓時渾身無力,咣當一聲,劍掉落在地上。
我滿頭大汗,扶住肚子慢慢跪了下去。
彷彿憑空里長出一隻手,在我的肚子里,拖住那孩子,死死地往下拽。
「莫離!」他驚慌失措,上來緊緊扶住我。他舉起衣袖給我擦額上的汗,一壁著急地問:「你怎樣?肚子痛嗎?你怎樣?」
回頭沖秋彤大吼:「快去找大夫啊!!」
可是來不及了。我只覺得那孩子輕輕踢了我一腳,之後又是一腳,又是一腳。
翻江倒海的疼,彷彿是那孩子劇烈的掙扎,他還沒有看一眼這個世界,他還不想就這樣死去。
可是那一下,一下,卻越來越輕了。
有溫熱黏稠的液體從身體里流了出來,順著大腿,一直流到地上。我低頭一看,已將裙子染透,深深一塊顏色,醜陋得不願去看。
我覺得全身開始逐漸涼下去。似乎隨著那些溫熱的血,我的體溫,我的靈魂,我的所有希望,都如大江東去了。
我的腦中只盤桓著一個念頭。這不是真的。這不會是真的!
我的孩子,在一點點死去……
「如願……」我低低喚道。
他一把抱起我往外奔,口中急急喚著:「莫離!你撐著!我帶你去找大夫,不會有事的!!」
我不想再停留在這個懷抱里。可是我渾身無力了。
只有身下的血,還在不停地流。空氣中散開淡淡的血腥味。
那個冬日雪天,在黃河邊上,一地的死屍,也是這樣的血腥味,縈繞在鼻間……都是不散的陰魂……
只覺得一陣翻江倒海的劇痛襲來,忍不住慘叫了一聲。
眼前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