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永熙二年(公元533年)-夏
洛陽還是那樣的洛陽。不管誰成為她的主人,不管誰來修建她,或是焚毀她,她都那麼安靜地躺在天空之下,沉默不語。
這沉默,輕巧地掩飾了多少權力更迭,血雨腥風。
獨孤公子每日在朝堂上看著高歡對皇帝指手畫腳橫加干涉,心中不免鬱郁不忿。
這一年剛過端午,我便日日覺得不安適,氣短胸悶,茶飯不思,天葵也推遲了。獨孤公子說可能是今夏炎熱,暑氣所致,便吩咐管家找個大夫來看看。
大夫來了,是洛陽城最好的大夫,年屆花甲,佝僂著背,鬚髮盡白。曾在宮中侍奉過胡太后。胡太后死後便出了宮,誓不再為皇家效命。
脈枕拿出來,妃色蜀錦縫成,手腕搭上去,表面軟軟的像觸著一團雲。
想是昔年皇家物什。
他撘了一會兒脈,拈了拈鬍鬚,便笑眯眯起來躬身道:「恭喜娘子了。娘子已有近兩個月的身孕了。」
「真的嗎?」我心頭掠過一陣狂喜,嘩一下站起來,卻又一嚇,生怕驚動了腹中的那個。
大夫說:「確實是喜脈。娘子年輕,身體強健,我給娘子開幾帖安胎的葯,按時吃了不會有問題的。」
他提著診箱笑眯眯地走了。大夫這行救死扶傷,所見多是疾苦,大概這喜脈,是他手底下診出的惟一好事了。
我歡喜得心砰砰亂跳。在我的身體里,竟然躲藏著一個小小的生命。他的一半是我心愛的男子,另一半是我。
我跑到前廳去張望,盼著獨孤公子早些回來。
一轉角,卻看見一個有些眼熟的影子。那是個婢女,正拎著一簍子我的衣服去熨燙——如今家中有幾個婢女,但是那個,似曾相識。好似就是之前賀拔勝送給獨孤公子的那個女子。
我叫住她。她似是有些膽怯,站在我面前一直低著頭。
我問她:「你怎麼也來洛陽了?」我一直以為她被留在了荊州。怎的在來了洛陽這麼久,才發現她竟然也跟來了。
她噗通一聲在我面前跪下,還未說話,已開始哽咽。她說,她是奴婢出身,自小顛沛流離,沒入賀拔勝府中之後小心謹慎不敢造次。賀拔勝曾見她貌美想納為小妾,但徐氏善妒,趁著那年中秋,便將她送到了大都督府。她已無家可歸,彭武回荊州調離部曲僕從時,她苦求管家,這才帶她一共來了洛陽。
她一邊說一邊哭,瘦削的肩膀不停地抖動:「奴婢只求有個活路,不敢在小娘子面前造次,求小娘子不要趕我走。」
我嘆了口氣。想起了自己被拐賣那幾年,不由得對她憐惜。問:「你叫什麼名字?」
「奴婢名叫秋彤……」她怯生生回答。
也許是突然成了母親,我總覺得有一股溫柔在心裡蕩來蕩去,說:「算了,你去吧。」
她感激涕零地磕了好幾個頭,這才拾起一旁的竹簍子,匆匆去了。
專管洗衣熨燙的下人,想也不會怎樣。若真是個誠實可靠的人,過兩年給她找個好人家嫁了,她也就算苦盡甘來了。
此時我已再無多的心思去想一個不相干的婢女,滿心裡都是肚子里的那個小東西。
也不知是男是女,也不知會長得像他多一些,還是像我。
到了晚上,獨孤公子回來,踏著月色走進後院來。那腳步聲踏得我的心一顫,一顫。甚至腦子裡顛七倒八地想著,我要用什麼樣的表情來告訴他這個好消息,是該滿臉溫柔呢,還是該歡喜雀躍。
他推開門:「怎麼今日沒出來迎我?」
我從鏡前站起身,笑著迎上去:「如願。」
「嗯?」他應著,表情中三分疑惑,「今日這是怎麼了?剛才一路進來,下人們都是一臉喜色,偷眼看著我發笑。」
「如願……」我伸手勾住他的脖子。
他越發疑惑:「發生什麼事了?」
我抓過他的手,輕輕貼在自己的肚子上,一邊湊在他耳邊輕輕說:「我們有孩子了。」
「真的?」他貼在我肚子上的手一顫。
我抬頭看著他的眼睛。他那疲累的眼神在一瞬間便得光彩熠熠。我說:「大夫說快兩個月了。」
他欣喜若狂,伸直了胳膊扶著我的腋下將我一把抱起:「莫離!我要當父親了!」
又將我輕放在地,在我的額頭上重重吻了一下:「我真高興!莫離,我的長子是你生的,我真高興!」
我如同做成一件大功一般,沉浸在無邊無際的幸福和自得中。
從此便是一日日的美夢般的生活。本就被全府上下捧在手上,如今更是小心翼翼竭力討好。連獨孤公子每天回來的時辰都提前了個把。
全府上下都在盼著這個孩子。盼著嬰兒的啼哭聲,能給這個氣氛陰沉的洛陽帶來些新的活力。
而高歡和皇帝的關係越發緊張了。
不久,皇帝聲稱要南下征伐梁朝,下詔戒嚴,徵發河南諸州兵馬,在洛陽郊外閱兵。
這天獨孤公子從朝中回來,將我叫到書房,對我說:「洛陽又要有變了。」
此時我已有四個月身孕,小腹微隆,在鏡前自照時,只覺得周身安詳。不知是不是腹中的骨肉觸動母親的情腸,我竟不再願意聽他說那些打打殺殺的事情。
他見我不答,自顧自說道:「前日高歡給我密信,說皇上給了他密詔,說是要親征關西,討伐黑獺。他素知黑獺與我交好,還告訴我這個,只怕……」
「公子以為呢?」
「如今高歡已分兵二十二萬南下洛陽,說是要幫助皇帝討伐關西,只怕是要逼宮。皇上年輕氣盛,不願大權旁落,誓要與高歡一爭高下。我家世代忠於元氏,釜鑊之難也無退意,但是我只怕……」
「公子擔心我?」
他眼中生出幾分溫柔,拉著我的手輕輕說:「我只怕跟著皇帝討伐高歡,會連累到你。如今你又有孕,不宜跟著我行軍……我想,先悄悄將你寄到城外的寺廟裡去。一旦有變,也好進退。」
我低頭,撫著微隆的肚子,雖不情願在這樣的時候又一次分離,但也沒有更好的辦法。我孑然一身跟著他出生入死倒也罷了。可如今有個孩子拖著,只好儘力保全。
於是我在賀樓齊的護衛下,帶著秋彤去了離洛城三十里的一個小寺廟寄身。
對秋彤,還是同病相憐的,不忍將她拋在亂世中。
棲身寺廟,賀樓齊每日都將洛陽的消息帶給我。
皇帝決定和高歡決裂,以宇文泰為關西大行台、尚書左僕射,賜以公主為妻,又下詔宣誓高歡的罪惡。
兩人終於撕破了臉。
到了八月間,皇帝親師十萬軍隊屯於河橋,以斛斯椿為前驅列陣於邙山之北。斛斯椿請兩千兵馬趁夜渡黃河趁高歡立腳未穩進行偷襲。皇帝開始時覺得此計很好,黃門侍郎楊寬卻勸道:「現在這緊急關頭把兵權給別人,恐生他變。萬一斛斯椿渡河偷襲成功,會不會又是一個高歡?」皇帝聞言馬上下令斛斯椿停止發兵。由是錯過了滅掉高歡的一個良機。
賀樓齊說到這件事,嘆息說:「將軍為此很是遺憾。高歡軍數日內疾行八九百里,軍馬疲頓,此時渡河擊之可破。可皇上卻聽信小人短視之言,沿河據守。須知長河萬里,只要一個地方被高歡突破,就是一潰千里啊。」
權力是一種狡猾的桎梏。沒有的時候拚命想得到,為此白骨如山血流成河也在所不惜;待到抓在手上了,又因怕失去,畏首畏尾,英雄氣短。
男人有時候,當真淺薄得可笑。
這年秋老虎特別的兇猛。孕婦的體溫本就比常人高。我住在寺廟的廂房裡,每日開著窗透著氣,直覺得要被蒸熟了。
這一日賀樓齊帶來了獨孤公子的手書。長長十頁紙,點滴訴盡相思。那話語溫柔纏綿,問我,問孩子,問生活起居,事無巨細。只絕口不提戰事,是怕我擔心。
我問賀樓齊:「如今局勢怎麼樣了?」
賀樓齊嘆口氣:「至尊錯過了戰機,如今高歡就要渡河,打是打不下去了。有人提議往南投賀拔勝,有人說往西就宇文泰,還有人慷慨激昂要求死戰洛口。只是不知至尊自己是怎麼想的。」
我望著窗外焦灼發白的天空,問:「你說,至尊會怎麼選?」
賀樓齊說:「荊州太靠近梁朝,至尊應該不會去。死守洛口,他怕是也沒這個心思。不久之前他曾封了宇文泰關西大行台之職,又以公主配之。恐怕是將後手留在了這裡。」
宇文泰……我的腦中又浮現出大雪那日他送行的情景。那顴骨高聳得彷彿是兩塊石頭生硬塞進去的。一頭的白雪,滄桑至極。那次見面,他似乎沒有從前那麼愛笑了。
總是時勢逼人,誰敢一直少年輕狂?
而他在長久蟄伏之後,終於等到了崛起的機會,即將一飛衝天。
突然想到什麼,問:「宇文泰不是在夏州時已經娶於氏妻了么?怎的又把公主配給他為妻?那於氏呢?」
賀樓齊想了一下,似是在回憶這件微不足道的事情,片刻,恍然說:「哦,那個於氏啊,半年前聽說病死了。」
我默默不語。對他們來說,一個女人的生老病死算得什麼?不過是死了一個就再娶一個,填補那位置一直不空,也就有交代了。
誰在乎那女子的悲歡一生?
婚姻當真涼薄。
大概見我臉色不太好,賀樓齊一笑,說:「宇文泰年少時風流浪蕩,前幾年在定州的時候,他是風月場的熟客。離開定州之後聽說倒是不曾再去了。」
我依稀想起霜娘那時也說過,是一個熟客買下的我。
賀樓齊打斷我的思緒:「小娘子別想這些了。還是快些給將軍回個信吧。將軍只怕等急了。」
我展開素白的紙箋,提筆想了半天,也不知該寫些什麼。最後匆匆才寫了幾個字。
平安。甚好。勿念。珍重。
賀樓齊看了笑道:「娘子這話也太簡練,只怕將軍讀了意猶未盡。」
我也笑了,折好信紙裝進竹筒里交給他:「意猶未盡才好。就這樣拿給他吧。寫得太多,只怕他不思歸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