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永安二年(公元529年)- 秋
我的手一抖,茶盞咣一聲摔在地上。
如何在這遠在天邊的地方,被人提起那不堪回首的往事?
滾燙的茶水濺在我手的手背上,生生作痛。
我慌張地抬起頭,見到他父母的臉色一瞬間便得驚訝和震怒。他們一齊向他看去。他阿母臉色青白,質問他:「如願?可是真的?」
我被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得手足無措,如同被人當眾剝得精光,羞愧難當。
慌亂地朝他看去。
他的臉色煞白,目光掃到我,兩步過來將我抱在懷中,抬頭說:「你們誰在胡說?她是清白女兒!」
我的身上氣血亂涌,只覺得渾身一陣冷一陣熱,被他抱著,瑟瑟發抖。
「清白?你在春熙樓下為了她得罪了爾朱兆,要不是宇文四郎及時為你解圍,還不知如何收場。第二天你又把她帶回軍中,都傳得沸沸揚揚。還當我們不知道么?真是給獨孤氏蒙羞!」那人繼續說。
我在獨孤公子的懷裡顫抖著,成了眾矢之的,滿腹凄愴,忽然覺得全世界都在與我為敵。一入風塵,終身不潔。誰願聽你細細辯解?
孑然一身,怎麼探豪門大戶的深不可測?終究逃不脫悠悠眾口。
「如願,他說的可是真的?!」他父親嚯地站起身。因為氣憤,連身子都在抖著。貴族的臉面被當眾生生撕破,猝不及防,連招架貼補都來不及,怎咽得下這口氣?
這本就是一個門面重於一切的時代。
獨孤公子抬頭看著他,無法開口欺瞞,卻也不願承認。
個中曲折,本就不足為外人道。誰有耐心從頭聽到尾?只想聽一個結果:這的確是一個青樓女子。
何必為我如此為難?本就不該來這裡,本就是我不配。
我頭目森然,使勁推開他,如一隻陡然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夜獸,在眾目睽睽之下倉皇逃竄,想要尋一個漆黑的角落將自己重新掩藏。
我倉皇奔逃,跌跌爬爬直至筋疲力盡。還未歇斯底里地哭過,就已沒有力氣了。又怕別人看到問起。
因為被人認出我的本來面目?一個風月女子,竟想高攀在鮮卑貴族門中做一個妾室?
連痛哭都需要底氣。而我沒有。
這像一個刺青。一針針刺上去時痛不能當。更痛的是,終身顯露,無法擦洗。
草甸上不遠處有成群的牛羊,延伸著大地起伏的線條。遠處是峰巒聳翠的青山,山下是蜿蜒曲折的河流。白雲棉凈,藍天清澈。
「莫離。」他站在我身後,輕輕喚我。
我回過頭去看他。他的眼中有歉疚而擔憂的神色。
「我讓公子蒙羞了。」我輕輕說。
他牽過我的手細細看著,問:「方才茶水可燙傷了?」
我低頭看自己的手。那濺過茶水的地方紅紅一片,麻麻地發疼。
他低頭輕輕吹著那燙紅的手背,低著眉眼說:「是我無能,保護不了你。那人是一個遠房兄弟,同我家自小甚少來往。聽說之前在爾朱兆那裡待過一段時間,後來又逃回了武川。」
「公子,我做不到。也不想你為難。我這樣的人,只會讓公子蒙羞。」
我看著他。陽光透過重重的雲層,在他臉上忽暗忽亮地閃爍著光影。睫毛太長,在他的眼瞼下映出一大片陰影。
他聞言,抬起臉來看我,沉默無語。我的臉映在他的瞳中,那樣卑微而醜陋。
我潸然淚下,緊抱住他,壓抑著哭泣。愛一個自己配不上的人,是那樣的心酸。
他撫著我的頭髮,說:「是我不好。你放心,我都會給你。總有一天我都會給你。」
這夜他陪著我。在那個逼仄的小帳中,簡陋的木板鋪成的榻,一條薄衾,枕著他的手臂入睡。
世界的冷漠無情都與我無關。
夢中恍惚,只覺得他的唇一次次撫過我的臉,手一遍遍在我身上滑過。
我睜開眼,他還未睡去,睜著那雙蠱惑人心的眼看著我。
見我醒了,他說:「我同你,果然是棋逢對手。」
都濃情繾綣。都患得患失。想佔有,又怕失去。
於情愛中,當一個男人真愛了,便什麼都想給那女人;而當那女子真愛了,便對那男人再無所求。
我輕聲細語:「公子難得回來,該去陪陪夫人……」
她那樣愛慕他,用那樣渴望而崇敬的眼神看他。只要有他站在面前,她的眼中就再沒有旁的人事。
話未說盡,他伸手將我的頭按進胸口。下面的話亦消失在了他的胸前。
我自私又陰暗地,將他留在了自己的懷裡。
我還有什麼。我手中抓著的,只有他的一腔愛意。
一生太短了,連緊緊抱住他的時間都不夠,又怎麼能生生浪費。
「如願……」我有些累了,輕輕喚他,似囈語,「如願,如願……我不在乎是妻是妾。我只想要你,我想你只是我一個人的……」
他無奈輕笑:「你呀……每次想擺布我,都喚我如願。一喚我就心軟,什麼都應承你了。難道你自己不知道么?從遇到你的那天,你就獨佔我了。以後也是,可好么?」
「真的么?這就算誓言了。如願,如願。」我仰起臉看他。
他也低頭看我,在我額上印了一吻:「真的。」
「如願。如願。」我伸手勾住他的脖子,纏著他。
若能纏一生就好了。如一株女蘿,根同他長在一起,枝同他纏在一起。
納妾之事不歡而散,他也無心在家中久留,沒幾天便決定啟程回洛陽。
臨行前一天,他去同親友告別。
我收拾好行李,走出小帳,正見到他妻子如羅氏遠遠走來。
走上前拜見她。
她站在我面前,看著我不說話。
我亦看著她。
女人之間的戰爭,沒有刀光劍影,卻更加驚心動魄。勞的是神,傷的是心。
她大約與他同年,或許再少一兩歲。很標緻,只是眼角有細細的紋。歲月在那些細紋里沉澱,令她看著我的時候穩如泰山。
她開口問:「你就是他夢裡那個女子?」
她也知道嗎?他同她說過?或是,她聽宇文泰提起。
見我不說話,她又追問:「你果然是……出身那種地方?」
我輕輕點頭,垂首不語。在她的面前自慚形穢。
她輕嘆口氣:「沒想到竟是這樣。」
「成親當晚他就說,娶我是父母之命,不能違抗。但是若有一天真的遇到那女子,千山萬水也要跟她去。從那天起,我每天最大的心愿就是世上根本就沒有這個人。」
我抬眼去看她。新婚之夜,她的良人竟同她說那樣的話。即使是設身處地地去想象,仍然讓我覺得心頭一寒。
我還未出現,就已剝奪了她的快樂。
她忽然揚手給了我一個耳光。
啪一聲,重重的,臉燒起來。我向後踉蹌了一步,眼前都冒金光。
突如其來,我懵了。來不及去捂臉,卻見她的眼中慢慢泛起淚花:「你為什麼要出現?」
我的心泛起一陣五味雜陳的悲喜交加。
情愛溫柔又殘酷,煦暖又冰冷。有人歡喜,就有人悲傷。
她的表情漸漸平靜,最後成為一種絕望:「他離家六年了。我等了他六年,卻等來了你。」
目光落到我頸項間的那顆菩提子上。她伸手要來撫,到一半又停住,指尖顫了幾下,那眼中流波一轉,淚又湧上:「他竟然連這個都……」
復又嘆一口氣,眼中淚光已經隱去。她柔和著聲音說:「事已至此,他喜歡你,我也不能不認了。只是拜託你,在他身邊,好好照顧他。」
像是在託付一件自己最珍愛之物。
是她最後的反擊,篤定地告訴我,他是她的。
她轉身欲走,又回過頭來輕輕一笑:「我嫁給他時,也像你這般年紀……都十年了。再過十年,我還會在這裡等他,你又會在哪裡?且看吧。」
啊,她方才那麼脆弱那麼凄婉,我幾乎為自己感到羞恥。她卻回首突然一劍刺向我。
一劍封喉。
唉,除了任她砍殺,我還能怎樣呢?難道我有還手之力么?
她是他的妻,他最終要回的,都是她的身邊。她才是他最終的方向。因此她是那樣篤定。並且用那種篤定涼涼地沉沉地睥睨著我。
這才是婚姻賦予一個女人最大的權力。
她不動如山,穩操勝券。
而我已丟盔棄甲,一敗塗地。
也不知是我誤她,還是她誤我。
或是,他誤了我們兩個。
我茫然看著她漸漸遠去,那句話卻成了一個魔咒。
十年後,我們會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