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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永安二年(公元529年)- 秋

  這一年七月的一天,雖已入秋,但暑熱未退。我們出城去洛水邊放馬消暑。


  棲身洛陽,暫得安寧,便日日不得安分要四處遊冶玩耍——誰知道明日會不會又兵臨城下?


  洛陽城已經幾興幾廢,身畔洛水卻依然靜謐安詳。昔年曹子建經洛水,作《洛神賦》。


  髣髴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颻兮若流風之回雪。


  如今人已故去多年,惟絢爛文采傳世不朽文采。


  轉眼已是傍晚。又一日消磨過去。外邊到處兵荒馬亂,如此得一日悠閑,已是奢侈了。


  正要回城,有軍中部屬親信匆匆而來,伏在他耳邊輕語了一陣,又匆匆而去。他的臉色隨即難看了。


  宇文泰的第三個、也是最後一個仍然活著的兄長洛生死了。


  獨孤公子早年便與洛生相識。他說,宇文洛生風雅大度,很得將士愛戴,也很會打仗。昔日葛榮很器重他,封為漁陽王,統領宇文氏的部曲。


  可是爾朱榮忌憚他,甚至忌憚他的阿奴宇文泰,總擔心他們兄弟有異心,要聯手將他推翻。他將他們都帶到晉陽,然後借故殺了洛生。


  原還想連宇文泰一起殺了。宇文泰在爾朱榮面前慷慨陳詞,壯烈到自己都相信了,這才保住了性命。


  可懷疑一生便難消除。爾朱榮將他放在眼皮子底下看得更加嚴密。想用就用,想殺便殺。


  這樣的情形,早晚也得引頸就戮。


  宇文氏四兄弟自從在武川跟著父親一起舉事,到了如今,就只剩四郎泰了。


  數十年過去,只余天涯幽暗身影,一聲嘆息。


  獨孤公子在擔心他。


  我說:「若是公子不放心,可以借故去晉陽看看他。」


  他搖搖頭:「寄人籬下,談何容易。再說去看看他,又能幫到什麼呢?反而惹爾朱榮疑心。」想了片刻,又說:「不若請假回鄉探親,我中途去找賀拔岳,由他出面。我昔年跟隨他阿父賀拔度拔時就已相識。他是個厚道人,又同為六鎮子弟,應該會幫忙。」


  我掩口輕笑:「那公子去吧。正好回鄉看看——如今也封侯了,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


  他哈哈大笑:「我在你心裡只是項籍一流?」


  他們都看不起項羽,認為他剛愎自用,勇而無謀。


  可項羽的身邊,直到死,都只有一個虞姬。


  虞兮虞兮奈若何。


  男兒當勇冠三軍志在天下自是沒錯。可對於女子而言,都不如兩心相依,生死相隨。


  哪怕他勇而無謀,哪怕他不得善終。只要他對她,風風雨雨,堅若磐石。


  說起來,也的確是自私的想法。


  他忽然說:「和我一起回鄉吧。」


  突如其來,我愣住,莫名尷尬。我同他一起回鄉,算什麼呢?


  他伸手將我攬住,說:「我已想了很久了。如今你成年了,我也想認真地同你說這件事。」


  「我不要。」我掙開他的手臂。


  我不要。


  「為什麼?你我已到這一步,為什麼還不願意?」他皺眉,不解。


  我敷衍他:「你已有妻室,何必非要納妾。你我在此日日相對,有沒有名分又有什麼不同?」


  他斂容:「莫離,我不是輕薄之徒,你既已是我的人,我就要給你一個名分。你還這麼年輕,以後的日子,長著呢。」


  「我……我只想留在公子身邊……其他的……」


  「藉口!」他忽然發作,把我嚇了一跳。


  許是宇文泰的事令他憂心至極,許是我真的將他惹怒了。總之破天荒頭一回。


  他忽而口氣又軟了下去,連看著我的眼神都浮起了憂傷。


  「莫離,你到底在想什麼?你一再地拒絕我,若即若離,我不能不想,你是在謀求退路。可是我們還有退路嗎?我們亂世相逢,纏綿歡好,我們還有退路嗎?你可曾想過,我也會因為你的拒絕難過,憤怒,我也會傷心?」


  他竟這樣想我。我對他一見鍾情,再見傾心。我跟了他,生死由他,哪裡還有退路?

  我轉過頭去,沉默不語。心中方寸之間,已輾轉千萬遍。


  竟發現,我不敢。我已愛他愛到,不敢把自己全部交給他了。


  不說這滾滾紅塵,就是那小小的春熙樓,幾年中我又冷眼旁觀過多少愛恨?那些男人一朝溫存,纏綿愛語說盡,轉身便忘,又去尋下一場風流。


  我想起了秋苓阿姊。也不知她在那人家裡如何了。她說的,於他們是情,於我們是恨。


  這世間,有多少情,便有多少恨。


  緣分太玄了,根本無法掌控。那日我進了那房門,哪曉得就是他?若是另一個人,又待怎樣?會不會又是另一個故事?

  而他呢?他事先又哪曉得是我?若是另一個女子,他又怎樣?也會愛上嗎?


  我們都不過是被選中的。身不由己。


  這令我害怕。怕又一次被選中,被推上另一條身不由己的路。我不斷對自己說,只要這樣就夠好了,我已不想要得更多。


  我抬頭看向他。他的臉蒼涼安靜,望著面前的洛水,突然又浮起一絲優柔。


  我又令他難過。


  可我於這事怎能輕易妥協?我孤身一人在此,萬事都只能自己綢繆。前因後果,我早已想得十分明白。這樣想來,我的確是在謀求著退路。


  我牽一牽他的手。


  他不看我,不動,亦不拒絕。


  他廿七了,我才十五,他同我慪氣,不看不理。我心裡泛起一陣甜。他是把我當個女人那樣來愛。


  可是這愛,我怕我動用全部的氣力,都不一定守得住。


  我固執地牽住他的手。


  「公子,你有沒有想過,若那晚不是你,若兵士進城那晚不是你,我還是現在的我嗎?我連清白愛你的資格都是你給的。兩情相悅,不過是棋逢對手。可我拿什麼和你對手?進退之間,我要怎麼做才能和你一樣張弛有度遊刃有餘?你有一天萬人之上,青雲之巔,多少女子都來愛你,我當若何?若那時你厭我了,不再愛我,我又當若何?我一無所有,惟一能倚賴的就是你的愛。可有一天你若不再愛我,我還拿什麼和她們爭?做你的妾,在你的後院里沒有尊嚴地苟延殘喘,靠著現在的回憶勉力度日……可到了那時,想起你我今日的恩愛,不都成了笑話?」


  說得自己淚水漣漣。這確是我這些時日以來心中的痛處。我心中充滿了對未來的恐懼,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他收回遊離在洛水之上的目光,轉頭來看我。無言。


  呵,他也沒有把握。於是將我置入後院,以為我衣食無憂便是他的安心。


  我啞著聲音,慢慢說:「公子,如願……若有一天你不再愛我,請允許我帶著尊嚴離開。即使有一天你不再愛我,厭棄我,憎惡我,也請不要褻瀆……我們今日的恩情……」


  他看著我,看了很久很久。他的目光漸漸柔軟,最後閉上眼嘆了口氣,放緩了聲音,緩緩,緩緩說:「莫離,我與你,不是逢場作戲,更談不上棋逢對手。在春熙樓上,我見到夢中的女子,就意識到一切都晚了。彼時年少無知,我怎會想到這世上真的有你。成婚之前,我同黑獺說,若世上真有這個女子,就在我成婚之前出現吧。可是天未如我願。」


  這世間有太多的錯漏,我們這樣的凡人,大多左顧右盼,自以為得計,卻又怎能真的做到步步為營。


  「你怕我有一天不再愛你。你可知道,我也怕有一天,你不再愛我。」


  「公子……」我抬頭看他。他的眉眼朦朧,如山水朦在霏霏煙雨之中。


  他輕輕撫著我的臉,字字動情:「你那麼年輕,那麼動人。我也會怕,有一天你長大了,知道這世間有太多比我更好的男兒。我怕到那時,你會嘲笑自己此刻對我的迷戀。棋逢對手,——可我哪裡會是你的對手?」


  呵,原來情愛會將一個人變得很卑微。對方高山仰止,自己低入塵埃。於我於他,都是如此。


  「我那時不該碰你,我給不了你什麼……我本想為你做主尋一個歸宿。可我無法自控。我愛你又憐你,對你欲罷不能。可太晚了,我能給你什麼?這世道,不知哪一天我就一去不回,你還這麼年輕,除了讓你不再四處流浪無所依靠,我還能為你留下什麼?」


  我心緒翻湧,脫口而出:「不用公子為我留下什麼,只願你生死都帶著我!」


  「我不要你死!」他又發作,這一次,重重將我抱進懷中,「莫離,我不要你死!你要活著,你活著,就是我活過的證據,就是我們的這些歲月沒有白過!」他重重按住我的心口,狠狠說:「把這些日日夜夜,都存在你心裡!」


  我的眼淚一滴一滴落下,沾濕了他的衣衿,重重的一片。


  同赴紅塵,共度悲喜。


  我太幼稚了。我不懂他的心。


  「我的榮耀,我的名望,我的富貴繁華,都想給你。」他貼在我耳邊輕聲細語,「能給的,不能給的,我都想給你……莫離,我想為你掙一個天下。」


  我控制不住自己了,已渾身無力。我軟軟自他臂膀中滑下,跌在他腳邊。我只能緊緊抱住他的腿,淚水一滴一滴,都落在他的腳上。


  都不必再說了。我要的,我求的,都在手上。他這顆溫柔而慈悲的心,我又拿什麼來回報?


  我緊抱著他的腿,哽咽著:「公子,不必說了……我答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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