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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武泰元年(公元528年)-冬

  然而在北中郎城的戰事並不順利。


  陳慶之自從北上,率領著他的七千梁軍一路從滎城、睢陽,到考城、滎陽,皆長驅直入,勢如破竹。隨後又以三千人攻下數萬人把守的虎牢關。


  於是元顥大搖大擺入了洛陽。他得意洋洋改元大赦,自以為天下在望。


  這個陳慶之,聽說他和北上的七千梁軍皆穿白袍,從銍縣至洛陽,前後作戰四十七次,攻城三十二座,皆克,一路所向披靡。


  如今洛陽城中小兒皆唱:名師大將莫自牢,千兵萬馬避白袍。


  爾朱榮連連挫敗,前所未有的失敗不僅令他損兵折將,更是顏面掃地。他怒不可遏,憤怒燃燒了理智,於是傾其能控的所有兵力,號稱百萬,浩浩蕩蕩南下攻打洛陽。誓要洗刷恥辱。


  被陳慶之拒之於北中郎城外。


  他們互相已經打了三天,爾朱榮的隊伍被打得很慘,死傷慘重。聽獨孤公子說,爾朱榮如今執意要和陳慶之正面對抗,下定了決心拿這百萬人的性命去填他的不甘。可百萬之師面對七千人竟然束手無策,被打得七零八落。


  爾朱榮大受挫敗,顏面蕩然無存。咬牙切齒不顧一切誓要親手斬殺陳慶之,否則便是一輩子的恥辱。


  可是三天十一戰,皆是敗績。


  獨孤公子的臉頰凹了下去,身上總有鮮血、灰塵和焦炭混合起來的嗆人的氣息,昔日明凈的眼中有駭人的血絲。他總是來去匆匆,顧不得和我說上一句話。


  這夜他回來,急匆匆對我說:「我要離開這裡去別處,但這次不能帶上你。」


  「公子要去哪裡?」我急切地拉住他。


  他為難地一皺眉:「現在不能說。——我已將你托給黑獺了,他一會兒就來接你。」他伸手撫了撫我的頭髮,盡量使自己看上去平靜,柔聲說:「去收拾吧。」


  語帶愧疚,似是安慰。


  我拉住他:「公子什麼時候回來?」


  你要去哪裡?你何時回來?

  這大概是一個女人一生中問得最多的話了吧。我忽然覺得心裡冰冰地涼起來。


  他說:「我會回來接你的。」


  我害怕了,抓住他的手不肯放。鬧彆扭。


  他不說歸期,會不會一去不回?

  他不說話,捧著我的臉低頭看了良久,又吻我的唇,似是安慰。他的唇乾裂了,冬夜裡冰涼。


  我緊緊抓住他的衣袖,緊抱著他。鐵甲隔住他的體溫。從身到心皆是冰涼,不禁流下了眼淚。


  他來抓我的手,又吻我,說:「別擔心,我會回來的。」


  門口傳來一聲咳嗽。


  一扭頭,宇文泰如鬼魅一般悄無聲息出現在帳子門口,一身黑色的袍甲,臉色發青,眼裡儘是血絲,森森地看著我倆,彷彿一頭忍受著飢餓在黑夜中逡巡狩獵的狼。


  也不知在門外站了多久。


  我嚇了一跳。


  看樣子戰事把他逼得也很辛苦。


  獨孤公子見了他,將我鬆開。


  他說:「你跟他去吧。」


  我心裡突然間充滿了恐懼。這是我們第一次陣前分離,氣氛太悲壯,我突然間開始害怕我們的前路在分別的這一刻是不是已經破碎。


  這個念頭太不吉利,我生生壓下,抬手擦掉臉上的眼淚,勉強對著他擠出一個笑:「公子,早些回來……」


  用力抽出還在他手心裡握著的手指,扭頭不再看他,抬腳就往外走。


  我走得那麼狼狽那麼倉惶,以至於剛剛離開他的視線,就腿下一軟,噗通摔倒在地。左邊的小腿硌上了一塊小石頭,生疼。


  原本傷心得又要落淚了,被這一摔,淚生生憋了回去。


  身後的人說:「怎麼好好地走路也能摔倒?疼么?」


  我不理他,爬起來拍拍身上的土,儘管膝蓋很疼,還是昂著頭大步往前走——


  可是他的營帳在哪裡?

  只好停了腳回去看他。


  他在身後啞著聲音笑,戲謔道:「小郎君你往哪兒去?」


  我進退不得,只能站著賭氣一般不說話。他走過來促狹地說:「瞧你,又不是我把你的郎君調走的。」說著他扯了扯我的衣袖:「走吧,都給你安排好了。」


  在那個小白帳里,他取了一盞油燈進來,放在床頭,輕輕說:「你一切放心,期彌頭他是自己請求去的。他……他有把握。」


  我抬頭看著他。他瘦長的臉在昏暗的燭火下忽明忽暗,不可捉摸。


  我說:「請你……他的消息,不要瞞我……」在那一刻,有求於人,覺得自己那麼卑微。


  他默默點點頭,放下油燈出去了。


  度日如年中,我一天天焦躁。獨孤公子走了兩天之後我才知道,爾朱榮任他為前鋒,扎了筏子強渡黃河,直取洛陽去了。此刻也不知戰況如何。


  也不是常能見到宇文泰。他同那時獨孤公子一樣匆匆來去,等我知道他回來了,尋到他帳子里的時候,他又已經走了。


  這夜我睡不著,倔勁上來,非要等到三更半夜,問一問獨孤公子的消息。


  我進去的時候,他溫了一壺酒,正在一個人喝。見到我,多擺一隻酒杯,不說別的,只說:「天冷,來一起喝一杯。」


  他臉上尋不見那慣常的笑,陰森森的,如一匹受了傷的狼。


  我端起酒杯,囁喏問:「公子他……」


  「還沒有消息。」他打斷我,一口悶掉一杯。


  他一定苦悶,都發泄在酒里。


  這世上不如意的人太多,女人會哭,孩子會鬧,可男人能怎樣?喝酒,到喝醉了,暈暈乎乎,不省人事,便什麼煩惱都拋下了——至少可以安穩睡一覺。


  都是這世道!

  我也將酒一口乾下——


  嗆得幾乎要流淚。


  他這才露出笑意,似是樂見我出醜:「不會飲酒?」


  我搖搖頭,只覺得一團火從咽喉一直燒到胃裡。嘴裡辣辣的,臉上立刻燒起來。


  他見了呵呵一笑:「一下就燒臉了。快把酒杯放下吧。」


  我抬手擦掉唇角的酒漬,將手中酒杯放下。


  他抬眼打量我,忽然說:「你穿著他的衣服挺好看。」


  銀白色的蜀錦棉袍,裡面絮著上好的厚實的棉花,蜀錦的面上金絲綉大朵白蓮,孤潔到骨子裡。


  宇文泰又說:「為什麼非要跟來?這裡不是女人該待的地方。」


  我不知怎麼喜歡和他彆扭,倔勁又上來,說:「公子救的我,我沒別的地方可去。再說,不就是成王敗寇么!」


  「成王敗寇?」他眉毛一挑,眼神一動,似是在體味這四個字。


  末了,他端著酒杯輕薄一笑:「你還是給他做妾吧,讓他送你回武川,別留在這種鬼地方。他妻子性格溫婉,不會薄待你。過兩年再為他生個孩子,你這一生也就有交代了。」


  性格溫婉……宇文泰也認識他的妻子。是了,他們都是相識多年,親如兄弟姊妹。而我只是個突然闖入的外人。


  我沒有勇氣問起獨孤公子的妻,便問:「你的妻兒也在武川嗎?」


  他又輕薄一笑:「我還未娶妻,但有個妾。」


  「為什麼,是先納妾呢?」我不解。


  少年夫妻最是恩愛,這人也廿三了,為何至今不娶。


  宇文泰笑而不答,又是兩杯下肚,才說:「也許有一天,我突然就會娶妻的。」


  這人神神叨叨,我不願再繼續問下去。


  他自己悶頭喝了半晌,見我沒聲,抬頭看看我,說:「回去睡吧。有他的消息我會告訴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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