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白虎殺人
安定二十年秋,一日,長安東市突傳來殺豬般的救命聲。
街上百姓互相推擠著往前涌,都想貼上去看個熱鬧。
突從空而降一碧眼白虎,直朝著跌倒在地,滿身污穢分不清男女的小個子撲了過去,眾人被嚇得四處逃竄,哭喊聲,叫罵聲不絕於耳。
一股鮮血噴濺而出,灑了一群人一臉的血。
眾人害怕地望將過去,只見剛才還在殺豬般叫著的小個子,已經渾身血污地躺在地上,雙手雙腳蜷縮在胸前,脖子上斗大的一個窟窿,烏黑的眼睛滿是驚恐地瞪著眾人。
次日一早,下了朝的金辰殿異常冷清。
欒景幕看著三四個宮女太監,正拿著白帕擦試著龍椅、玉階.……,他的眉心一跳,不由得想起剛才朝堂上章太師義憤填膺的那番話來。
章太師如今已是古稀之年,歷三朝之君,給兩個太子當過恩師,家從儒學,三十五歲那年中了進士后,便一路從翰林院官至如今的太師之位,其為人學識淵博,且頗受人愛戴,是難得的賢士,在朝中又有頗多的門生。
更難得的是他早知自己如此顯貴身份,過滿則溢,年前就曾上書要辭官隱退;但因受皇上厚愛強留他在京,給了他一個閑散減速,留他在皇極門教著幾位皇子和一些世家子弟讀書。
欒景幕之子欒垠,就曾在他門下受教。
對於章太師,欒景幕一來敬佩他的為人,二來也曾因過問欒垠學問之事,故而與他多有往來。
剛才看他為了街上白虎殺人一事,請求皇上廢除太子所言的那番激昂陳詞,深深地震撼到了欒景幕。
他沒想到,對於此事最先出來為百姓討公道的,不是相互制衡應替皇上分擾的左右丞相,也不是協理國事應公事公辦的平章政事,而卻是一個已是古稀之年的老人。
可對於皇上的態度,欒景幕覺得很寒心,皇上對此雖沒有置之不理,但言語中對太子卻是頗多維護,更是以不可亂聽百姓胡言,而冤枉太子為借口,點明等錦衣衛查清此事再議。
有人輕拍了一下欒景幕的肩膀,原來是去而復返的平章政事孟平。
平章政事孟平,是帝都響噹噹的人物,此人身高八尺,身體壯實,面相敦厚,曾在軍中立過赫赫戰功,後來在十年前汾水一戰中傷了右腿,只好回長安養傷,傷雖好了卻從此落下了坡腳的毛病。
打戰是不可能了,回軍中也是無望,皇上看在他往昔的功名上,便賞他做了個戶部左侍郎。
後來也是他霉遠倒頭,福氣到了,他的二兒子竟在三年前娶了二公主,安寧公主為妻。
他一家人,不僅他的二兒子升了正五品的郎中,連他也連升了好幾級,後來一路坐到了現在的平章政事。
可這世上變化最快地就是人心,萬沒想此人自做了官后,心性卻是大變,以前的豪邁之氣竟全被身上這身官服壓得蕩然無存。
孟平露了個不算笑的笑臉,本來對於剛才之事,孟平是除了左右丞相外最有權利開口之人,可他卻考慮到此事牽扯到了太子,其中關係牽扯太廣,一旦開口便是禍從口出。
何況他是皇上的親家,安寧公主最近又給孟府添了一個子嗣,雖然說幫理不幫親,可他也不會做胳膊肘往外拐之事。
連國是前前朝皇上一手打下來的,在前前朝皇上還在位時,欒景幕曾有幸跟隨在旁做過軍師,但因年齡小與軍中之人說不到一塊去,反倒是與那時已是少將軍僅大他五六歲的孟平性情頗為相投,所以兩人一見如故引為知己。
剛才孟平回頭時無意間看到他一人站在殿內對著龍椅發獃,就猜測到他也正在為那件事憂慮。
他心直口快道,「欒弟,你雖是一個正一品的官,可你一個宗人令根本沒權過問此事,剛才你幫著章太師說的那幾句話已經惹得皇上龍心不悅,我看你還是儘早把自己從這件事里給摘出去,免得一不小心惹了一身災。況且,這件事自有該管之人去管,不論是你還是章太師,都不應該插手此事。」
欒景幕眼皮動了一下,對於故交指責章太師剛才那番壯舉有些氣憤,他怎麼從來沒有意識到他昔日引以為傲的好友,已經被這座金色的宮殿一點一點蠶食掉了原本的面目,變得跟站在這朝上往日慣是將禮義孝良掛在嘴邊,可一遇上事就個個往後縮的懦夫一樣。他竭力按下心中的氣憤,撫著長須一張雖不值是壯年但依就英俊的臉上,假意浮起几絲笑道,「孟兄說得在理。對了,我聽說你府上剛添了樁喜事,怎麼這麼不厚道,都沒請我過府喝上一杯。」
孟平見欒景幕放下此事,鬆了口氣道,「這不是事發突然,還沒來得準備好請帖。不過,要我說你這耳朵也真夠尖的,走,擇日不如撞日,去我府上痛飲一杯如何?」
欒景幕在前緩步而行,孟平在後一步一頓,兩人走出宮殿,初晨的陽光投射在宮殿上,映照出一片金色來。
朝堂上的風吹草動,很快傳進了有關人等的耳中。
皇后聽說朝常之事,氣得砸了面前的纏枝牡丹紋鏡,又喚來貼身宮女去朝陽殿把太子請來。
而與此同時,盛王鄒盛也被皇上身邊的海大總管,海洛請進了宮。
兩人正巧在宮道相遇。
其時,鄒光緊皺著眉頭,一張相貌並不出眾,只是比一般普通長相的男子更英俊一些的臉上,有几絲不耐煩。
他想起昨天自己養的白虎,把一個買來的賤奴追到街上咬死的事,這件事經過太多百姓親眼所見,只一天時間就傳得滿城風雨,連深居宮內的宮女太監被旁人問起此事,也能說道二二。
而母后突然在這個時候召他進宮,別真是與此事有關。
他最近因為被父皇在眾臣面前考察禮部規章,回答沒能令父皇滿意,雖然沒受父皇責罰,卻自認在眾臣面前失了威嚴,所以這幾日都閉殿不出。
可那隻白虎是因為他一個月後的自壽,在兩個月前特意向一個江湖人士買下的,原本打算在自壽時用它好好威風一下。
連國原先的子民,就是一群獵戶,雖然打下連國江山的先皇,是一位富商之子。
當年,天下烽火連天,遍地屍骨,連國的這位先皇不過十七八歲,雖家境殷實,卻生於亂世。
其父為保家人性命,本欲找個深山野林里,悄悄隱居起來,卻不想在山路上遇到一支落單的士兵,遭惹來橫禍。
不僅所帶銀兩被搶走,一家一百多口人也盡被滅口,除了其父臨死之前強把他推到一匹馬上,才讓他逃過一劫。
可這位先皇卻是個烈性之人,認定若報不了家醜,定不會苟活於世。
所以又偷偷折了回來,跟在那支士兵身後,找尋報仇的時機。
後來,他在山路上撞上了一群獵戶,這群獵戶原本是些殺人玩命之徒,只是因戰亂而躲藏於此,聽聞了他的事情,個個義薄雲天,跟隨他直接殺得那支士兵一個不留。
但令誰也沒想到的是,就因這次殺戮,將他心底隱藏頗深的野心暴露了出來。
他那時凝視著這片人間地獄,似同時在凝視著他心裡的野心,他的心底越發堅定,他要稱王,他想要這天下的一部分。
他用這巨大的野心震攝住了那群獵戶,並許諾於他們日後的錦繡良程。
他就這樣,統領著那一群獵戶,開始了平分天下,成立連國之路。
他,便是連國的開國皇帝,聖歷。
先皇聖歷在二十一歲那年,將打下來的江山始封連國,意喻連國將會有連綿不絕那般廣闊之地。
他身為連國開國之帝,卻一生戎馬,為連國的安穩四十多年來一直御家親征。
也因此,他雖有三宮六院,可子嗣稀少,且一生娶過兩任皇后,一任並未育有皇子就因突發急病而死;另一任在他還歷之年時,才為他誕下一子,取名聖成泱,而他僅有的三位公主,一位嫁去了商國,一位嫁到了靖國,另一位九歲,因還小才留在宮裡。
他致事之年時,身上舊傷複發,知自己時日不多,就擬了遺旨,冊立當年不滿十歲的小太子,聖成泱為帝。
卻沒成想,在這位先皇聖歷死後不過兩月,新任皇帝聖成泱也因哀傷不已,加之身體本就虛弱竟也隨著他一同去了。
又因連國除他外再無其他皇子,而遠嫁的兩位皇姐皆只生育過女兒,宮中留著的那位皇姐還未出嫁,他生前便擬過一道聖旨立有建國功勛的鄒候爺,鄒汮為皇,以防連國落入他國之手。
皇室貴胄間有養野獸做玩物的僻好,是因為當年跟隨先皇聖歷,一同打下連國江山的獵戶所遺留下來的,他們後來無不封候拜相,可隨著歲月流逝,他們已漸漸消失在歷史滾滾的長河中。
鄒光知道鄒盛就養了一隻大雕,前些天在跑馬場上,鄒盛帶著那隻大雕沒少出風頭。
他原本打算養一隻蒼狼來著,蒼狼生長在江北苦寒之地,擅隱藏,樣貌十分兇險,要是馴養得好,完全可當暗衛來使。
可那天他在去往困獸場時,無意中看到了那隻白虎。
那隻白虎被一個江湖人士關在鐵牢子里,長得雖不大,還是只幼崽,但生性極其兇殘,見人就咬。
且虎者,王者。
鄒光一眼就看中了它,花了大價錢買了下來,平日他都命宮女將他好好關在籠子里,可有一天投食時,他不慎開了籠子的門,白虎一下子竄了出來,咬傷了好幾個宮女太監,後來還是他掏出那個江湖人士給他的竹哨才制伏了它。
不過,自那以後,這隻白虎的性子變得越來越急燥,不管投食什麼肉都一概不理,除了一種肉,人身上的。
鄒光怕白虎這樣下去,還沒等他在人前耍一把威風,它就已經被活活餓死了。
所以就命太監隔三差五買些賤奴回來,由著白虎自己去捕獵。
可昨天一不小心,被那賤奴跑出了府,他本來已經吹響了竹笛,可那白虎卻像發了瘋一樣,追著那賤奴就沒了影。
等他趕到時,那賤奴已在眾目睽睽之下被白虎咬死了,他昨天只顧著匆忙間把白虎喊走,也沒注意到那些賤民是不是發現了他的身份。
盛王鄒南察覺到鄒光面色有異,帶了幾分關切道,「皇兄,怎麼了?」
鄒光眼帶懷疑地掃了他一眼,意有所指道,「最近睡得有些不安穩,夜半總是驚覺身旁之人心懷不詭似的。」
鄒南眼神縮了一下,一張比鄒光有幾分相似,但比鄒光輪廓更加分明,眼睛更加深邃的臉上,突然大笑了起來,「皇兄何時變得這般膽小,以前秋獵時,皇兄可是一拳打死過一頭猛虎,如今怎麼反被幾個噩夢給嚇住了!」
他沒想到鄒光這次會變得如此警覺,竟然會聯想到白虎之事與他有關,他明明已經做得極其隱蔽,以鄒光的腦袋就算想破頭,也決不會將此事聯想到他的頭上。
那到底是誰,在背後點醒了鄒光?
難道是左丞相左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