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清明劫(上)
天是時晴時陰的,一陣陣的春風裡帶著一股難言的燥熱,悶得人心裡怪難受的。看著這樣的天氣,想必要下雨了吧。
古雅從怡養苑裡來時,看到這陰沉悶熱的天氣,心念微微一動,想了片刻,便轉了方向,去了園子的依水而建的沉香榭。
走到那水榭的朱欄前坐了下來,側著身看著那片清澈的人造湖面,湖邊長著青翠的柳樹,一枝枝柔韌的綠柳密密地匝地,宛如一片天然的綠色屏障,倒映著水中亦是一片宜人的青綠。古雅看著那池水,有紅色的魚兒在水中游來游去,甚是暢快。
曉秋見古雅頗有興緻地看著這水裡的魚兒,便向古雅道:「小姐,要不要我去取些魚飼來?」
古雅這才回過神來,她搖了搖頭,輕嘆一聲,道:「不必了,你去園子里幫我摘片葉子來。」
曉秋有些疑惑,葉子?小姐要葉子做什麼?不過古雅的心思她從來都猜不到,所以曉秋也不再問,便轉身去幫古雅摘葉子了。
古雅看了會兒水裡游來游去的小魚兒,又瞧見不遠處的柳樹身有一個身影慢慢走來,古雅凝目看去,卻是大嫂嫂舒月。舒月也瞧見了這邊的坐在沉香榭里的古雅,既然看到了,她也不好視而不見,便也來了這沉香榭,古雅首先立起身來身舒月道:「大嫂嫂。」
舒月瞧了瞧水裡的魚兒,又看了看古雅,笑道:「雅兒是想餵魚嗎?」
古雅笑道:「也不是,只是想過來瞧瞧這裡的景緻。」
說著話時兩人都倚著這朱欄而坐著,舒月瞧著水裡的魚兒游得有趣,便吩咐她的丫頭春羅去取魚食來。春羅去后,兩人又隨便說了些閑話。古雅瞧了瞧這舒月,她頭上斜簪一枚累絲珠釵,穿一身半新不舊的煙霞色撒花風毛窄銀襖,月藍色百褶裙,赭黃鑲白綢竹葉立領長褂子,打扮得頗為素凈,大概是不想引人注目吧,這舒月倒也是敏慧的女子。
這舒月既是大少爺古樺的妻子,古府的大少奶奶,且舒月已為古樺生下一子,這府里的事情也該交給舒月了,可是周夫人卻只是面上說著舒月可能不熟悉這府里的事務,府內的大小事還是周夫人管著。
到底古樺不是周夫人的親生兒子,周夫人的兒子古楠尚未弱冠,也還沒有娶親,可是周夫人已在為著古楠操心了。這古樺和舒月倒是給了周夫人很大的威脅感。
舒月並不笨,周夫人這樣緊緊抓著權力,舒月又怎會不明白周夫人的心思?
古雅看了看舒月,舒月正瞧著水裡的魚水遊動,那春羅已取了魚飼來,曉秋也給古雅摘了一片完整乾淨的樹葉。古雅和舒月讓曉秋和春羅先下去,舒月將那魚飼撒到水裡,紅色的魚兒便像湖水般匆匆地聚在了那清澈的水波下,彷彿是一朵突然逆向收縮的紅花。
古雅一面欣賞著水裡的魚兒,一面有意無意地說道:「嫂嫂常常來這裡餵魚嗎?」
舒月隨手又撒下一片魚飼,看著水裡的紅色小魚兒,笑道:「閑著也是閑著,便來瞧瞧這裡的魚兒,倒也很有趣。」
閑著也是閑著。
她說得倒是很輕鬆簡單,只怕心裡並不覺得這一句這樣輕鬆吧。
古雅輕淺一笑,道:「雅兒也喜歡閑著,只是太過閑著,雅兒就會覺得心裡少了些什麼,所謂『閑愁閑愁』,人一旦閑下來,便突然生些無端端的愁緒了。不知嫂嫂怎麼看?」
很簡單也很隨意的一句話,若是有心人聽到這句話,一定會明白這話里的意思。
果然,舒月那隻撒著魚飼的手停頓在半空中,微微側過頭來看著古雅,古雅卻仍然微笑著。過了片刻,舒月將手裡剩餘的魚飼擱在欄杆前的漆紅長木椅上,方嘆道:「雅兒說的又是又不是,閑些日子也不一定會心生愁緒,只是閑得久了,不愁也愁了。」
不愁也愁了,這就是舒月的答案嗎?
有的事情是不必要說出來的,只要有那麼幾分的默契就夠了,尤其是對著心思細膩,聰明慧敏的人而言。古雅又探出頭去看那池裡的魚兒,魚兒將魚飼說完了后就紛紛散了。
看來魚亦是如此,若有利可圖便一擁而上,紛紛聚來,待到發現沒有了利益后便各自紛紛散開了。
古雅在心裡暗暗一嘆,又仰起頭來,目光躍過那青翠的琉璃瓦檐,看向那片低沉沉的天空。空氣里的燥熱絲毫未減,正是個令人心生浮燥的天氣。
古雅幽幽道:「這氣這樣悶熱,看來這今天的清明,終究還是要下雨的。」
舒月順著古雅的目光瞧去,雲層太厚,將那片陽光都遮蔽住了,只有那份熱氣不消。她點了點頭,道:「想必是了。」
古雅將目光從天邊收回,看著舒月悠悠道:「這天氣一冷一熱的,最是容易著涼了。嫂嫂可要當心別病著了。」
「哦?」舒月也瞧著古雅。
古雅繼續微笑道:「雅兒這裡有個方子,即便是病了也不必擔心。」
於是古雅湊近了舒月,輕輕地說出一串藥方來。這些藥方的名字舒月都是知道的,那都是些普通的東西,只是有許多味葯都是相剋的,於藥理不符合,不知古雅說出這些葯的名字是何用意?舒月心裡雖然疑惑著,但覺得這這味東西定然不簡單,便將那些葯都一一記了下來。兩人又說了一會兒話,舒月便領著丫頭先下去了。
古雅這才拿出那片樹葉,看了看水裡零碎游著的魚兒,將那樹葉放在嘴邊輕輕地吹起了曲子來。目光卻終究落在那池中游來游去的魚兒上。
春風輕輕地拂來,將古雅鬢邊的幾縷髮絲吹得飛揚起來,恰似一片時起時落的翩躚蝴蝶。
昨天一直悶熱得緊,也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原因,古雅心裡怪壓抑的,一個晚上都沒有睡好。一早起來梳妝時卻發現鏡中的人有些憔悴。古雅的妝一向化得很淡,可是因著臉色不太好,今日特地將妝化得濃了些,將臉上的憔悴都細細遮掩了下去。
窗子是開著的,外面已不知何時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一隻蔥綠的枝條延伸到窗外,雨水打在葉子上,激得那枝葉一顫一顫的,一如那些被雨水驚嚇住的生命。
屋子裡有百合花彌散著,雨天里的風帶著絲絲淡淡的冷意,古雅坐在閣樓上靜靜地看著這片由細細密密的雨絲織成的水簾,忍不住將那白玉雕成般的手伸到窗外,有雨打入她溫軟的掌心,一滴,兩滴,三滴,這雨水這樣輕,這樣柔,這樣純潔,像是無意中遺落到人間的被凝結的塵埃。
天,真的是下雨了。
過兩天便是清明節,
古雅又想過了那日在杏林里與周夫人所說的話:清明杏花雨。
仰頭看到了那蒼茫的天空,那漫天的碎雨,唇邊漫上一絲若有若無的冷酷的笑,這樣的綿綿細雨,落到明天也不會停止的。
果然,清明節總是會下雨的。
今年的清明亦不例外。
這日古楓來找古雅時,古楓正在閣樓里撫琴,曉秋已習慣古楓的到來,便準備好了古楓喜歡的茶點,古雅知道古楓喜歡有關木芙蓉的東西,撫了一曲《婆羅門引》,對著窗外的蕭蕭細雨,伴著這輕柔的調子唱道:
「素秋向晚,歲華分付木芙蓉。蕭蕭紅蓼西風。記得當時擷翠,擁手繞芳叢。念吹簫人去,明月樓空。遙山萬重。望寸碧、想眉峰。翠鈿瓊璫謾好,誰適為容。凄涼懷抱,算此際、唯我與君同。凝淚際、目送征鴻。」
這是蔡伸的詞,詞曲中都帶了些凄涼的味道,伴著窗外的潺潺細雨,更顯得幽怨纏綿。
而古雅的歌聲清脆,咬字清晰,一串串詩詞,從喉中源源湧出,像溪流緩緩流過山石,潺潺的,輕柔的。也像細雨輕敲在屋瓦上,叮叮咚咚。那有些兒幽怨,有些兒纏綿……像春蠶吐出的絲,一縷縷,一絲絲,會將人的心,緊緊纏住。
這此日子有時間他便來這零星小築坐坐,聽古雅說些關於木芙蓉的詩詞,看古雅畫些木芙蓉的畫,或是聽她撫琴,然而卻從未聽古雅唱過曲子。
古楓也常常聽到那些有名的歌妓唱歌,然而那些所謂的名妓與自己的這位妹妹比起來,不知道遜色多少倍……
這樣想著,古楓又覺得這樣想來實在是慚愧,怎麼可以將自己的妹妹與那些名妓相比呢?
古雅見自己竟唱了出來,臉上微微一紅,畢竟琴是師父教她的,歌與舞也都是在師父的指導之下學成的,古府里的人都知道她府里沒有延請過任何人教她這樣,只有一個為人不恥的與她私通的男子在與她偷偷「幽會」時教過她。
然而她就這樣冒然唱了出來,只怕會引來二哥哥的鄙夷。古雅偷偷抬起睫毛瞧去,見古楓臉色平和自然,並無半點瞧不起的意思,古雅這才放下心來,對這位二哥哥越來越感到親切。
從這兒日古楓的態度看來,他已漸漸從心底里認可這個妹妹了,這倒是在這古府里古雅感到的除了老夫人外,第二個認可她的親人,古雅心裡很是感動。
雖說那古婉如對她看上去也沒有什麼敵意,可是不知道怎地,許是因為古婉如是周夫人的女兒,古雅始終忘不了三年前周夫人向父親古維鏞告發她的事情,以致害了師父。所以古雅雖覺得古婉如也算個好姐姐,可心裡的芥蒂卻並不能因此而消除。
第二天便是清明節。
按著民間的習俗,這是上墳掃墓、插柳、踏青、春遊的日子。
然而古雅的節日永遠都是那樣平常,因為很多的活動都與古雅沒有關係,但這個清明,古雅心裡卻頗不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