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7 章-修改
郊外的雨先市區一步,已經停了。
車開到了村頭就停了。裏麵道路狹窄,還停放了許多私家車。林知夏以前開車進去刮蹭過,吸取了教訓。
盛朗外婆並不是這個村的人,按照習俗,是不適合在這裏出殯的。但是她老家很遠,這麽熱的天,輾轉回去出殯更不現實。
再頑固的習俗,也會在金錢麵前退步。盛朗的重金砸了下去,村老和姨婆家的人毫無異議地同意幫他操辦這場喪事,讓外婆走得體體麵麵的。
姨婆家屋子旁的空地上正在搭建靈堂。村裏來了不少人,靈堂很快就搭好了大半。
林知夏走過來時,正碰上喪葬公司的人將花圈和各種用品從車上往下搬,精美的紮紙種類繁的,看得人眼花繚亂。
“林老師。”一個小青年朝林知夏打招呼。
林知夏認出這人是盛朗的小表弟阿康,就是過幾天要結婚的那個孩子。沒想喜酒還沒喝上,白事就先到了,這小子的婚禮還不知道怎麽辦的好。
“辛苦了。”林知夏低聲道,“外婆回來了嗎?”
阿康點頭:“剛從醫院接回來了。殯儀館送來了冰棺,狼哥在後麵安置她老人家。”
林知夏依舊有一種不真實感:“也太突然了。前幾天都還好好的……”
阿康歎氣:“大姨婆一早起來,吃了早飯,去老年活動中心打麻將。沒打多久,就說困得很,要回來睡覺。快中午的時候,我二嫂去屋裏看她,她人已經沒了……”
看樣子,是在睡夢中悄然離世的。
“醫生怎麽說?”
“說懷疑是腦出血導致的。要詳細的死因,就要解剖。狼哥說不用了,讓人把大姨婆送回來了。”
看阿康的神色,很是鬆了一口氣。
盛朗雖然給了他們家不少錢,可老人是突然走的,要是真追究起來,總會找得到照顧不妥的地方。
盛朗這麽做,親戚們也都放下了心。
靈堂裏麵,外婆已經躺在了冰棺中。盛朗一身黑衣,頭上捆著一條白麻繩,跪在靈前燒著紙錢。
盛朗的外婆也是個親緣淡薄的人,丈夫早亡,兒子幼年夭折。女兒就是盛朗的媽,現在也不知人在何處,極不靠譜。
到頭來,還是一手帶大的外孫給自己披麻戴孝,養老送終。
林知夏先去給外婆磕頭上了香。
盛朗跪在一旁還禮,麵色一片漠然,唇無血色,眼眶卻紅通通的。
他動作僵硬,神情裏有一絲茫然。
事發太突然,盛朗也還沒怎麽回過神來。
林知夏一看他這樣,心裏就一陣絞疼。
再望著冰棺裏躺著那個身影模糊的老人,林知夏對這個噩耗才有了真切的認識。這一刻,他鼻根一酸,眼眶濕潤。
那個精明倔強,又慈祥和善的老人走了。
林知夏還記得上一次見外婆,還是端午節的時候。那時盛朗正在外地拍戲,林知夏過來看望老人家。
外婆一邊包著粽子,一邊和林知夏閑話家常,聊著他的工作,聊著盛朗,聊著她養的小雞……
生活的寧靜和溫馨就凝聚在老人細碎的念叨裏,時光流淌到了這裏,也都會放慢腳步。
走的時候,外婆拿了好多粽子讓林知夏帶回去。好些粽子還沒來得及吃,凍在冰箱裏。外婆卻已不在了。
“七十五啦。”姨婆坐在一旁,沙啞的嗓音帶著濃重口音,“大姐身體一直不好,透析沒斷過,全靠藥撐著。她都和我說,能活到這個歲數,每多活一天都是賺來的。有幾個人能想大姐這樣走得這麽輕鬆,一覺就過去了。等你們到了我們這個年紀就知道,能有‘好死’,就是最大的福氣……”
林知夏挨著盛朗跪下。
來幫忙的媳婦們都在廚房裏忙著做飯,靈棚裏沒什麽人,姨婆的眼睛也不大好使。林知夏握住了盛朗的手。
盛朗立刻反握了回來,顫抖著,掌心有滑膩膩的汗。
那雙碧綠的眼睛,像是融化了的悲傷的湖水,滿是彷徨和孤寂。
這一刻,盛朗像是回到了小時候。
母親拋棄他而去,名義上的父親苛刻虐待他,唯有外婆的救濟和關愛,才讓他存活了下來。
沒有這個老人,天知道盛朗會長成什麽樣。
他極有可能在成長的道路中迷失了自己,走上了一條截然不同的路。現在這個光芒璀璨,事業有成,愛情美滿的盛朗,不會存在。
這位老人是盛朗生命最原始的起-點,是賦予他一切希望和可能的那個人。
而她現在突然離世,像是完成了在人世間的任務,知道盛朗今後的人生一定會順遂幸福,於是放手離去,不留隻言片語。
一個二十八歲的大男人,這一刻卻像個突然失去長輩庇護的小獸,悲傷且無助。
“她前天還叫我回來吃飯。”盛朗說,“如果我早點回來看她……好歹多見了一麵。”
“見不見這一麵,你也不會忘了她。”林知夏說,“外婆也知道你會永遠記著她的。”
“我一直想著等工作不太忙了,就把她接到身邊照顧的……”盛朗的嗓子沙啞得厲害。
“她喜歡這裏。”林知夏知道盛朗在愧疚什麽,他覺得自己這幾年沒有親自照顧外婆,不夠孝順,“她自己過得開心,才是最重要的。你一直給她提供著她最喜歡的生活,就夠了。”
盛朗沉默了好一會兒,又低聲說:“我的親人又少了一個。”
林知夏很想將盛朗擁進懷裏,吻他的臉和唇,用自己的體溫將他身上的寒冷驅散。
可是在人前,他所能做的,隻有和盛朗握著手,試圖通過接連的掌心,將自己的關心和憐惜傳遞過去。
“我在這裏,小狼。”林知夏同盛朗依偎著,頭靠著頭,輕聲說,“我也是你的親人。我會永遠陪在你身邊的。”
盛朗拉起林知夏的手,小心地吻了吻。
直到有人進來祭拜,他們倆才分開。
林知夏的手麻了好一陣。
到了下午,前來悼念的人越來越多。
鄉鄰,親戚,還有許多盛朗生意上的合作方。
人們大多衝著盛朗來的,大明星的近乎也不是隨時都能套得上,祖母喪事是個很好的機會。
林知夏以朋友的身份幫著招待客人。
盛朗帶著林知夏出門應酬的時候,從不避諱兩人的關係。
許多生意場上的客人認得林知夏,見他和親戚們一起待客,卻沒有戴孝,都心照不宣,言行上十分客氣。
到了晚上,孫明珠和盛朗的經紀人老喬終於從外地匆匆趕了回來。
孫明珠在大學念的是工商管理,畢業那年正碰上盛朗回國創業,兩人一拍即合,成了合作夥伴。
孫明珠念書不如林知夏給力,卻是個實幹型人才。“盛夏”能在短短幾年時間發展到今天這個規模,她功不可沒。
孫明珠如今的職位是總經理特別助理,也是公司裏負責行政的一把手。盛朗十分信任她,拍戲忙起來,放手把公司交給她來管理。再往後發展,很有可能會把一間分公司交到她手上。
“我奶奶還有林叔叔他們明天過來。”孫明珠紅著眼圈對盛朗說,“我奶奶讓我和你說,後人太牽掛,老人家反而走不好。外婆晚年一直享福,走也應該順順利利的走。”
“我知道了。”盛朗低聲說,“這兩天要辛苦你們了。”
“多少年的朋友了,還說這個。”
林知夏端著一個大海碗走了過來,對盛朗說:“吃點東西,墊一下肚子吧。”
“不餓。”盛朗無精打采。
“是我煮的鹵肉麵。”
盛朗這才抬起了眼。
他接過了碗,呼嚕嚕地吃了起來,如一頭餓急了的狗。
深夜起了風,吹得靈棚嗡嗡直響。
靈前燭火飄搖,紙錢的灰燼飛散在空中,如一群翩翩的黑蝴,引導著離開軀殼的靈魂走向通往往生的路。
外地來的客人都已走了,本地的親戚很多還留在隔壁的棚子裏打著麻將。
靈堂裏隻有盛朗和林知夏。沒有客人在,兩人坐在一旁的墊子上休息。盛朗的胳膊搭在林知夏的肩上,兩個頭靠在一起。
盛朗一直絮絮地說著小時候的事。
比如每次被盛廣全打,他撒腿就往外婆的小店跑。外婆平時再病歪歪的,這個時候都會火冒三丈地去找盛廣全吵架。
比如被盛廣全克扣吃不飽,外婆總會想盡辦法給他買水果和牛奶。
比如進遊泳隊,拿獎學金去九中,也是外婆拿的主意。
“要是沒有外婆在,我現在還不知道是個什麽鬼樣子。”盛朗苦笑,“肯定早就成了永安的那些小混混,初中都不一定能念畢業。打架,犯法,沒準還會去吸-毒。就算遇到了你,就我那德行,你肯定看都懶得多看我一眼。也因為這樣,也許我不會彎,但是會早早地就把女孩肚子搞大。”
林知夏忍不住輕笑:“也好,至少外婆能早早地抱上重外孫了。”
盛朗幽怨地望了他一眼。
林知夏握著盛朗的手,輕輕搖了搖:“因為我們倆這關係,外婆走前都沒能見你成家,也覺得怪對不起她的。”
盛朗沉默了片刻,忽然把林知夏拉了起來。
“幹嗎?”林知夏隱隱有了點預感。
“站好了。”盛朗和林知夏五指相扣,並肩站在了外婆的靈前。
“外婆,我有個事要向您老人家坦白。”盛朗蒼白的臉上終於浮現一個笑,“你一直要我找一個溫柔賢惠的媳婦,你覺得小夏怎麽樣?他比我認識的所有姑娘都要好,又聰明又漂亮,又愛我。我們在一起已經九年了,一直都很相愛。我這輩子就認準他一個了。有他在我身邊,我今後的人生也不會孤單,您老也可以對我放心了。外婆,我和小夏以後會好好地在一起的,您要在天有靈,就多多保佑我們吧。”
棚子呼啦響著,燭火好一陣飄搖。
仿佛外婆的靈魂並沒有走,盛朗的這番話,她都聽到了。
“這說明啥?”林知夏提著一顆心。
“外婆同意了!”盛朗理所當然道。
“你怎麽知道的?”林知夏嗤笑,“你難道會通靈不成?”
“我就是知道。”盛朗理直氣壯,“外婆本來就喜歡你。她要還在,哪怕開頭不接受,過陣子肯定也能想通的。”
不知怎麽的,林知夏鼻根又是一陣酸,說不出話來。
盛朗將他拉了過來,抱在了懷裏。
“我愛你,夏夏。真高興這個時候有你在我身邊。”
林知夏抬手摟住了盛朗,同他緊緊相擁。兩人都呼吸著對方身上熟悉的氣息,交換著溫暖,和對抗人生不幸的勇氣。
門口突然響起一聲輕微的抽氣聲。一個年輕女孩匆匆進來,見狀不妙,又急忙轉過了身。
靈棚裏的兩人分開了。
“什麽事?”盛朗很鎮定地問。
來的是姨婆家的表妹。小姑娘臉頰通紅,別開了臉:“時間不早了,表舅公要回家去了。”
“我去送送他老人家。”盛朗放開了林知夏的手,走了出去。
小表妹落後一步,忍不住好奇地朝林知夏望了一眼。
林知夏很坦然地溫和一笑。
女孩抿著嘴,羞赧地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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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盛朗守靈,林知夏睡在姨婆家臨時收拾出來的客房裏。
林知夏睡得並不踏實,耳邊一直都隱約聽到守夜的人打麻將和說話聲,仿佛還置身白事棚中。
迷迷糊糊之中,有人進了屋,給他掖了掖被角,唇上傳來溫柔的觸感。
“天亮了?”林知夏含糊地問。
“還早。”盛朗柔聲說,“我就是來看看你。”
林知夏往床裏挪了一下:“陪我躺躺。你也休息一會兒。”
“就一會兒。”盛朗上了床,把林知夏摟進了懷中,輕拍著他的背,“睡吧,我在這裏。”
呼吸交融,心跳同步,唇輕柔地觸碰在一起。沒有一絲色-情,他們倆像兩隻抱在一起取暖的小流浪狗,互相舔□□依為命。
盛朗接收到了來自林知夏的擔憂,林知夏也接收到了盛朗的難過。
負麵情緒又被對方化解,轉成濃濃的關切和愛傳遞了回來。
他們相擁著睡去。
林知夏是被落在臉上的晨光喚醒的,盛朗已經走了。窗外一片敞亮,人聲喧嘩。
今天來悼念的客人眾多。因盛朗的關係,本市娛樂傳媒界許多有頭有臉的人物或親自來,或派了親信為代表,很是給足了盛朗麵子。
盛朗的氣色也比昨日好了些。穿著黑衣的他,削瘦之中透著一股鋒利勁兒,眼中依舊帶著傷痛,但是已能和客人寒暄如常了。
林安文和孫奶奶是盛朗派司機接來的。
其實老人都有忌諱,到了一定年紀,便不去同齡人的葬禮了。可孫奶奶還是堅持過來給外婆上了香,又好生安慰了盛朗一番。
“我們中國人,視死如生。你阿婆不過是輪回去了。她這輩子吃了這麽多苦,也積攢了足夠的福氣,下輩子一定能投個好胎的。”
林知夏把長輩們送到隔壁的棚裏。
從永安社區來的街坊們坐了兩三桌,熟練地搓起了麻將,抹起了雀兒牌。
生與死,悲與歡,對於這些已走過半生的長輩來說,都已不是謎題。他們泰然自若地麵對人生中的跌宕起伏,將一切都付諸於麻將桌上的笑談中。
“盛朗還好吧?”林安文問兒子。
“他今天已經緩過來很多了。”林知夏說,“爸,我這幾天都得在這邊幫忙,周末估計不能回家了。”
“應該的。”林安文說,“阿婆生前那麽喜歡你,你是該送她一程。再說,姨婆家的親戚到底隔得有點遠,盛朗怪孤單的。你在他身邊陪著他也好。”
林知夏知道爸爸說的不過是人之常情,可是自己揣著秘密,聽在耳朵裏,難免覺得有點心虛。
隔壁的靈棚裏忽然響起一陣喧鬧聲,一個女聲高亢尖銳,引得麻將桌上的眾人紛紛停下了手上的活兒,朝外張望。
林知夏眉頭緊蹙,快步走進了靈棚,就見一個高大健碩的婦女掙脫了旁人的手,大哭著往靈前撲去。
“媽呀——”女人的哭叫聲嘹亮刺耳,“你怎麽這麽突然就走了呢?我的媽呀……”
林知夏看了看那女人,又看到盛朗朝天棚翻的白眼,恍然大悟。
這位應當就是盛朗的親媽,李素麗女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