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

  五月,生物競賽進入第二輪環節。


  林知夏以市第一名的傲人成績,同豐市一群成績優異的學生一道,前往省會C市參加省賽。


  這場比賽對於林知夏來說,就等於去年的中運會之於盛朗。


  隻要林知夏能取得省二以上的好成績,許多大學的自主招生大門就會向他敞開,他能提前跨過高考這一道門檻。對絕大多數學生來說如地獄般的高三,對他來說會輕鬆得像個假期。


  “但是T大連省一都不要,隻要拿了國獎的學生。”林知夏說,“我必須拿省一,才有資格參加國賽。”


  “那就拿唄。”盛朗說,“你會拿到的省一的,夏夏。”


  林知夏笑了:“你對我倒是總那麽有信心。”


  “我比賽的時候,你也從沒擔心我拿不到金牌。”盛朗說。


  林知夏心想,這大概就是知己之情。


  最了解彼此,也最信任彼此,能毫無障礙地將自己代入對方的立場去思考。


  哪怕他們的喜好和所擅長的事物天差地別,可心靈上沒有絲毫的隔閡。


  把林知夏送上了開往C市的動車後,盛朗坐著公交車,來到了楊景行的工作室。


  楊景行的工作室在本市一所著名的美院附近,位於一棟有些年份的老商務樓。


  樓老而整潔,內部還刻意裝修成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風格,懷舊情調頗為濃鬱。


  而工作室的內部同盛朗的想象也區別非常大。


  沒有時髦的裝修,沒有絢麗的顏色,這裏的色調以黑白灰為主,頂多隻擺了幾盆綠植。


  “工作的地方和展示的地方,風格是不一樣的。”楊景行解釋,“花裏胡哨的裝修隻會影響視覺效果,分散注意力。在這裏,實用主義居上。”


  楊景行帶盛朗參觀工作室,向他解釋著所見之物的名稱和用途。


  寬大工作台上擺滿了打樣的紙板和裁剪好的部件,軟木板上釘著設計圖紙,人台身上穿著半成品。


  兩排高高的架子,堆滿了一捆捆布匹樣品和裝著五金件的整理箱。縫紉機下的地板上則散落著沒來得及收拾的線頭和碎布,空氣中還漂浮著一股新布匹特有的酸味。


  這裏淩亂而有序,處處都透著一股嚴謹的工作氣氛。


  盛朗的戒備心放下來了些。


  楊景行工作室的人員也不複雜,一個男助理,一男一女兩個學徒,還有個兩個隔壁美院來的實習生。


  眾人都對楊景行畢恭畢敬,看著盛朗的目光也同楊景行的如出一轍。


  接觸得多了,盛朗如今也能分辨出這些目光同普通變態的區別。


  色迷迷確實是色迷迷,但是除此之外,更有一種他不大理解的,和性無關的興奮和狂熱。


  很像林知夏看到一本好書,或者對著一盤培養成功了的黴菌露出來的眼神。


  後來楊景行解釋給盛朗說:“真正的好模特是能給服裝增加光彩,加很多分的。而你就是這樣的一個模特。國內好男模真的非常少,你實在是個珍寶。”


  盛朗明白了,他有外掛體質。難怪這些玩家對他趨之若鶩。


  這樣想來,他當初可能有點誤解楊景行了。


  沒想幾分鍾後,盛朗就被自己這話打了臉。


  “量一下尺寸吧。”女學徒——又叫做助理設計師——提議,“小哥兒不介意脫個衣服吧?”


  盛朗整年有一半的時候都穿著遊泳褲到處晃悠,早習慣了袒露身體。他大大方方地脫去了外衣,站在試衣台上。


  隻聽楊景行用興奮地語氣說:“都來看看。這是我入行這麽多年來,見過的最漂亮的屁股!”


  盛朗:“……”
-

  這天下午,盛朗一口氣試了三十多套衣服。


  從新潮的休閑裝,到筆挺工整的正裝,從春裝到輕薄的夏裝,從雅痞風到英倫風再到新華夏古典風。


  麵孔還有些稚嫩,可高大健美的身材輕鬆地將成人裝撐出完美的輪廓。


  這少年沒有學過台步,可常年體育鍛煉讓他渾身肌肉維持在最佳的狀態。


  當他穿著簡單的襯衫西褲從工作室的一頭走過來時,懶洋洋的步伐,藐視一切的姿態,引得所有人輕輕抽了一口氣。


  “這也是我所見過的最直的腿。”楊景行讚歎。


  時裝同運動服不同,盛朗周身的狂野氣息被工整利落的線條約束住。


  他的目光依舊不羈,可氣質瞬間內斂,如寶劍歸鞘,如狼化作了人形,自叢林融入進了都市裏。


  這份收放自如,又讓他強烈的個人特色不會奪去人們對他身上服裝的注意力。


  他和那些衣服就像是好搭檔,彼此映襯烘托,組合成一個完美的傑作。


  楊景行看得出這個少年很開心。


  即使盛朗故作老成,可一雙閃爍著興奮的碧眼還是出賣了他的情緒。


  沒有人不喜歡漂亮的新衣服。盛朗是懂得欣賞美的,他知道鏡子裏的自己非常帥氣。


  如果小夏也能看到這樣的自己就好了。而且盛朗覺得,有很多套衣服,林知夏穿上會比他更好看。


  林知夏同自己不同,他不需要過多的裝飾。


  他如玉般溫潤的光華往往在最簡樸素雅之中煥發出來,像個清爽明媚,散發著清香的夏天。


  “這些都是今年九月要參加秋季時裝周的衣服。”楊景行告訴盛朗,“都是明年的春夏新款。”


  “明年的衣服,提前大半年就做好了?”


  “從理念到成衣,少說需要半年時間。”


  “所以說,明年大家穿什麽,現在都已經被你們這群人決定好了。”盛朗說。


  “時尚就是這樣。”楊景行說,“一小群人在屋子裏敲定製造出來,然後推出去,試圖讓全世界的人跟從。但是也隻有極少部分的設計師才會成功。”


  “你成功了嗎?”


  楊景行謙虛道:“正處於上升期。中國的設計師在這個行業裏走得比別人要艱難許多。”


  盛朗挎著書包,穿回了校服的他,瞬間又由一個時髦的都市青年變回了樸質的高中生。


  “加油吧。爭取做個國貨之光。”


  盛朗走後,工作室裏嗡地一聲響,眾人憋了許久的話終於可以一吐為快。


  “果真是個大寶貝!關鍵是還沒有被社會汙染,氣質特別幹淨!”


  “腿真長!但是肩有些過寬,臂圍有些大。”


  “人家是遊泳運動員,靠的就是胳膊發力,那裏肌肉發達。臀太漂亮了,他該去做內衣模特的!”


  “楊老師眼光真毒。這個氣質,這個顏,才配得上‘尤物’兩個字!楊老師?”


  楊景行沉浸在那一種久違的、指尖都微微發麻的興奮之中。


  他果真沒有看錯人。這個少年真是他無意中尋找到的、奢侈得他都不一定能留得住的無價之寶。


  盛朗的性魅力是主動攻擊型的。強勁,鮮活,無目的地漫射。


  而這少年還不到十八歲,都還是個小初哥呢。


  等他通了人事,嚐到了情-欲和愛情的滋味後,他的魅力峰值還會往上提升,橫掃四方。


  如今的盛朗還不明白,他這樣的人,絕對不會止步於一個金牌,或者一份安穩平淡的教職。


  他是注定屬於燈光和掌聲的人。


  楊景行起身,朝辦公室走去。


  “楊老師有點心動呢。”留在工作室裏的人低聲說著。


  “誰不心動?那孩子一走進工作室,我的心率就飆上120了。”


  “楊老師一向最喜歡這一款。前任也是個混血……不過怎麽把人家簽了?楊老師不吃窩邊草的”


  “這你就不懂了。放在眼前,看得到吃不到,才最激發創作靈感!”


  “就你懂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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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盛朗拿著新賺到的錢,跑到商場的櫃台裏貨比三家,最後還是從淘寶旗艦店上下了個單,買了一台電子詞典。


  盛朗還特意找文具店的人給盒子包了一層漂亮的紙,準備找個合適的時間送出去。


  至於怎麽向林知夏解釋這錢的由來,盛朗也已經想好了。


  租他們家房子的老板合同到期,盛廣全人還在逃呢,續租合同是外婆以盛朗的名義簽的。半年的租金是一筆不小的錢。


  手頭寬裕了,送好朋友一個新詞典算什麽?

  林知夏結束了比賽回到豐市。盛朗把人從火車站接上,回到了永安。


  這天下著小雨,林安文撐著傘站在路口的樹下,等著兒子回來。


  林安文的瞎眼這幾年越發退化得厲害,還時常發言,眼眶深陷且黑紫,有些嚇人。後來他就弄了一副墨鏡戴上,成了個標準的瞎子打扮。


  風雨之中,這個男人的身軀削瘦且已有些佝僂,身上永遠是那幾件洗褪色的衣褲。他就這麽卑微而又頑強地活著,把一生都奉獻給了兒子。


  林知夏遠遠望見父親的身影,鼻頭一熱,眼眶紅了。


  林安文看不到,就那麽茫然地站著,耳朵仔細辨別著路過的腳步聲。無奈雨聲覆蓋了所有的聲音,直到被人抱住,他才回過神。


  “爸!我回來了!”


  林知夏用力地抱住了父親。


  他都已比林安文高小半個頭了。林知夏正長個子,很清瘦,可記憶中高大強壯的父親如今竟然比他還要瘦弱一圈。


  大病過一場後,林安文的體力大不如前。推拿這份活兒對他來說有些吃力,件數比以往少了許多,連帶著收入也減少了。


  但是林安文點穴針灸的技術有口皆碑。劉姐很照顧他,幫他同附近幾家按摩店聯係好了。林安文每周過去一次,做幾個老顧客。


  四處奔波對於一個瞎子來說有許多不便,但是減少的收入得到了補充。


  這也是林知夏非常重視生物競賽的原因。


  林知夏非常想走提前錄取,這樣他高三的壓力就很小,完全可以抽空打工,減輕一下父親的負擔了。


  林知夏甚至想過,如果自己沒能進國賽,實在不行,選個過得去的大學先讀著。大不了研究生考去T大好了。


  他隻恨爸爸老得太快,而自己又長得太慢。


  回到了家,一大鍋香噴噴的棒子骨正等著林知夏。


  “爸,”林知夏說,“和你說過多少次了,我在學校吃得很好。你有錢給自己買點好吃的!”


  林安文說:“你一個禮拜才回來一次,幾根骨頭能值多少錢?少囉嗦,趕緊吃。待會兒我給你灸一下,天太潮了,去去濕氣。”


  林知夏啃著排骨,悶悶不樂。


  林安文在一旁吃著菜,忽而說:“小夏,你長大了,又這麽懂事能幹,什麽都不需要我操心。我也不知道能為你做什麽,就想著做點你愛吃的。你要是不喜歡,我以後……”


  “我喜歡!”林知夏哽咽了,“我喜歡吃的。我是怕你為了我克扣自己。”


  “不會的。”林安文笑著,“我也會把身體養好,不給你添負擔。”


  “爸……”


  林安文說:“對了,我今天和街道辦的人聊天,說我的低保也快批下來了。以後我們家的日子會越來越好的。”


  這天夜裏,林知夏和父親睡在一起,像是回到了小時候。


  林家主臥的床也很窄,但是林家父子都很瘦,竟然不覺得擠。


  窗外的月色落在林安文的臉上,照得鬢邊一片霜白。


  “爸,”林知夏輕聲問,“你有沒有覺得生活很苦?”


  “做人本來就很苦。”林安文說,“可是苦中總有甜。雖然你媽走得早,我又瞎了,可是我有一個別人沒有的好兒子呀。全天下不知道多少做父母的羨慕死我了呢。所以,多嚐嚐甜,少想些苦,日子就過得很滿足了。”


  林知夏緊閉了一下眼,把淚水憋了回去。


  “爸,等我將來有錢了,給你整一條導盲犬,遛起來特有範兒。”


  “好呀。我可等著了。”林安文笑著摸了摸兒子的臉。


  他的手永遠帶著一股艾條和按摩精油的味道,有點刺鼻。


  但是林知夏聞著覺得特別安心,這是家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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