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人心最難測
“今日還是臨貼嗎?”晴兒擺好青玉博古墨床,上好的漢澤府製水紋四足紅泥硯,輕輕研著墨,問。
方媃沒回答,拿著筆出神,今日不想臨貼,想隨意寫些什麽。她取來一張芙蓉箋,先在紙上寫了自己的名,後又寫下“眉真”二字。盯著這“眉真”二字看了半天,她記憶裏,應煊從未以字喚她,任氏也是上次在瑞王府聽李書翠喚她,才知道了她的字。看來除了任氏,王府裏至今無人知道這“眉真”是她的字。
又出了一會兒神,信筆又在箋上寫了前些日子書中看見的一段曲詞:朝三暮四,昨非今是,癡兒不解榮枯事。攢家私,寵花枝,黃金壯起荒淫誌。千百錠買張招狀紙。身,已至此;心,猶未死。
晴兒看她寫的字,道:“小姐,這是詞嗎?”
方媃搖頭:“是一段曲子中的唱詞,寫得入目三分,我便記住了。”
“能否請小姐給婢子講一講其中意思?”
方媃笑:“我也隻是一知半解,看書中解釋是說,世間萬事不可捉摸,有些人拚命積攢家私,結果橫禍上身;有些人沉溺於酒色,走上了荒淫之路。禍福相依,悲樂相生,這幫愚蠢的人哪裏知道榮枯變化的世事。總之是指斥富人的貪婪、狡詐、荒淫,至身敗名裂仍不知悔悟,用語十分辛辣。
“嘖嘖,這寫詞的人也真大膽,敢這樣罵。”晴兒覺得不可思議。“小姐怎麽會喜歡這樣的詞曲?”在晴兒看來,方家也是官宦之家,如今嫁入王府,更是富貴榮華享之不盡,怎麽會喜歡這種罵富人的詞。
“此詞句句辛辣入骨,罵得痛快淋漓,我為何不能喜歡?”方媃心中很佩服這些敢於把世間愚蠢人荒唐事寫出來的人。況且他們寫得一點沒錯,對世人也有警示作用,這才是文人真正的風骨。
“眉真喜歡什麽?”門簾一挑,任氏和另一位人侍妾劉氏走進來。
任氏倒罷了,也算常來,劉雪藍卻是稀客。方媃忙站起來迎上去,口中道:“沒有什麽,閑聊而已。今日兩位怎麽得閑?” 晴兒順手把那張芙蓉箋夾進桌上一本詩集裏,忙著問了安,出去沏茶。
“我有什麽不得閑的?又不管事。倒是劉姐姐日日幫王妃打理府中事務,才真是忙,今日我來看你,路上遇著她,便一同來了。”任氏脫下灰鼠銀絲織錦鬥蓬,坐下道。
劉氏也脫下玫紅鑲邊翻毛鬥蓬遞與丫頭,笑道:“今日得閑,正巧遇到任妹妹,我想著咱們姐妹也應常走動,方妹妹又是嫻靜性子不愛出門,隻好我來了。”
“應該是我去姐姐們那裏的,實是性子疏懶,又怕見人,怪難為情的。”方媃道。
劉氏回顧這屋子,道:“當初你要入府時,這靈犀院還是我幫著布置的。王爺特地囑咐要精心些,不可委屈了你,我隻能請王妃示下,從庫裏挑揀好的,著意布置。如今再看,又添了不少好物件,可見王爺是真疼你的。”
“多謝姐姐費心關照,這裏住著很舒適,姐姐幫著王妃管家實在不易。”方媃順水推舟表達感謝。旁邊的任氏悄悄向她眨眼,很不屑的表情。任氏一向看不上這丫頭出身的劉雪藍。倒也不是全因她的出身,主要還是對她做人做事頗有微詞。
方媃細看劉雪藍,果然是溫柔敦厚,幾乎有幾分軟弱的模樣,微圓臉形,香肌如脂,目光柔媚,我見猶憐。據說,她已經二十四五歲了,然而舉手投足還有幾分少女般的情態。
果然,能到應煊床上去的,怎會有醜女。她能走到今日,王妃幫襯是一方麵,她自己的手段心智也必不凡。
劉雪藍笑著站起來道:“妹妹今日隻管盯著我打量,倒像是第一次見麵似的,怪讓人難為情。”她像是被方媃看得不好意思了,也不再坐下,隻信步在屋中踱步,細細看牆上掛著的幾幅山水、美人圖。
任氏對方媃道:“眉真啊,眼看過年了,按府裏規矩,年三十王爺王妃進宮飲宴後,回來還要開家宴,隻是那一晚家宴不同平日,隻有側妃庶妃和小主子們可以參加,咱們這些人是不能上桌的。到時也不用咱們立規矩,你們幾個都到我那裏去守歲可好?大家喝點酒熱鬧一番。”
方媃點頭:“那自然好,難為姐姐想得周到,我也是願去的,省得冷清。”
已經踱到書案前的劉雪藍信手翻著桌上的書,聽到任氏說話,問道:“方才我就想問,聽任妹妹喚方妹妹‘眉真’,可是妹妹的字?”
方媃道:“正是,不過也是小時候取著玩的,當不得真。”
“難怪我們都不知道,到底是知書識禮的閨秀小姐,取這樣文雅的字。”劉氏也是識字的,但畢竟有限,平日跟著王妃管理府中事情,最擅長的還是算帳。
晴兒帶著麗兒進來獻茶,麗兒有些毛手毛腳,放下茶盞時,手晃了一下,水灑在桌上,方媃的手正放在桌邊,漸上幾滴熱茶。
“呀,可是燙著了?”任氏忙問。
手背隻是有些紅,也不怎麽疼,方媃還沒說什麽,麗兒連忙跪下請罪。
晴兒顧不上別的,快步出去吩咐人取燙傷膏來,任氏拉著方媃手看,方媃受不了人跪著,看麗兒嚇得白了臉,忙叫她起來。一時間屋裏亂作一團。
好容易叫起了麗兒,晴兒為方媃抹上藥膏,任氏才又坐下,一直立在書案邊的劉雪藍此時才過來,看了看方媃的手,柔聲細語道:“不妨事,我瞧這是好藥,一二天後是必好的。天色不早了,我還要去王妃處,妹妹手疼,多歇著吧。”
任氏也不好再多坐,與方媃道了別,跟著劉氏一同走了。
叫她們這麽一打岔,混過去不少時間,方媃也就沒再練字。
誰知到得晚間將歇下時,多日不曾光臨的永親王忽然來了。
應煊進門寬了外麵的厚衣裳,隻穿著石青色雲紋錦緞交領直裰,腰係絲絛,他坐在中堂一口一口喝茶,眼皮也不掃旁邊侍立的方媃。
屋裏的奴婢都退出去了,屋裏安靜無聲,半晌應煊才放下茶盞,道:“罵我罵的痛不痛快?”
“啊?王爺您說什麽?”方媃不解,她何時罵過他?就算有,也是在心裏,怎麽可能被人知道?
“嘴上罵也罷了,還寫下來,白紙黑字,豈非鐵證如山?”應煊從袖中抽出一張紙遞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