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不出意料,這些天雲逍身邊暗衛人數變多了,而且行動也更頻繁了起來——原因,不言而喻。


  外麵的暗衛雞飛狗跳的時候,雲逍正在教七絡識字,聽到動靜連頭都沒抬。七絡年紀小,定力不行,一個分神,筆鋒頓了頓,宣紙上就多了個大黑點。


  “專心。”


  用指節敲了敲桌子,雲逍蹙起眉,目光落在墨跡上,然後責備道:“與你無關的,不必去理會。”


  怎麽能不理會!七絡簡直都想掀桌子了,外麵那麽鬧,估計都打起來了,當他是聾子麽!


  “怎麽不寫了?”雲逍簡直是老僧入定,心如止水,幽黑的眸子望向七絡,真的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在雲逍的目光下,七絡隻好硬著頭皮拿起筆,繼續寫他的大字。


  這時候哪有心情寫這玩意兒嘛,都有人來踢館了,現在客棧一樓估計正熱鬧呢。重點是,他覺得這個來踢館的,八九不離十就是他師父!


  “歪了。”七絡一愣,回過神來,低頭一看,看著自己的狗爬字汗顏。


  橫不平豎不直,整個字還是歪的,七絡把毛筆一扔,撇撇嘴,滿臉不願意——這種情況下他怎麽寫得下去!


  好像是發現外麵鬧得太不像話了,雲逍幽幽歎了口氣,站起身來。


  “你若是無心習字,今日就罷了吧。”既而旋身欲走,眼見著就要從窗戶施展輕功離開。


  七絡哪裏肯,一把抱住雲逍的腿,死也不鬆手,開始耍無賴。


  他好不容易才送信給他師父,兩人還沒碰上麵,爹爹就要走了?沒門兒!

  “……”小狗皮膏藥真不是蓋的,黏上了甩也甩不掉。雲逍也不動,任七絡抱著,臉上似笑非笑的,也看不出他究竟是不是在生氣。


  管他生不生氣,能拖一刻是一刻!七絡努力地裝出一副無辜乖寶寶的表情,在雲逍身上蹭啊蹭的,可愛得讓人不忍下手。


  “你這是害我啊……”抬起手摸了摸七絡的小腦袋,雲逍低聲道,眼眸垂了下來,掩住了所有神色。


  七絡仰起頭,看到的,隻是雲逍劇烈顫動的睫毛和唇邊驟然消失的弧度。


  門外打鬥聲還在繼續,似乎是越來越接近,可雲逍像是什麽也沒聽到,垂著眸子。


  此時正是傍晚時分,夕陽揉碎的光散落在雲層裏,將雪白的雲朵染上了絢麗的顏色,天空似乎是要燃起來似的,燎原一般,火紅一片。


  籠罩在火紅天空下的大漠古城忽然沉靜了下來,好像白日的喧囂熱鬧隻是不合時宜的錯覺。


  大漠的雄渾,邊關的壯闊,在夕陽的映襯下多了幾分蕭瑟悲情。雲逍出神地望著窗外,過不了多久,待夜幕完全降臨,敦煌城便又是另一番旖旎風景,不是萬家燈火暖人心,卻是繁華到淫靡,喧囂到浮躁。


  敦煌,這就是敦煌……


  蕭客行打開房門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景象。


  墨發瘦削的人背對著他,一身白衣在夕陽的映襯下,被鍍上了一層古老蒼勁的紅。發如漆,衣浴血,那人恍若一尊遠古的神像,以一種絕美卻哀傷的姿勢,靜默地凝固在天地間。


  “阿逍。”


  那人緩緩轉過身來,墨黑的眼睛動了動,卻不複曾經風華。他定定地望著蕭客行,看不見他的激動,看不見他滿身的傷。雲逍的眼睛太過安靜,空空的,甚至連哀傷這種情緒都被吞噬,變成了一種更深層次的東西。


  “蕭客行,你在逼我死。”


  如一盆涼水從頭扣下,所有的感情瞬間泯滅,隻剩下遍身的傷口,火辣辣地疼。


  他說,蕭客行,你在逼我死。


  這句話太傷人,以至於無暇去憤怒,蕭客行呆立在門口,有血從傷口淌出,沾濕了衣裳,留下更深的暗色痕跡。


  日思夜想的人就站在眼前,像是連哀求都放棄,用一種瀕死絕望的眼神望著他。


  “為什麽騙我?”幹澀地開口,夕日的聽風樓主此時是如此的落魄,滿身是傷,手裏拿的劍也斷了,隻剩下了半截。


  事到如今,發生過的無法挽回,蕭客行不奢求雲逍能原諒他,他隻是想求一個理由,然後便放手,隻要雲逍自由快樂。


  可是,這樣的雲逍,讓他無法放任不管。


  他想問,他的假死是不是受製於人,是不是被逼無奈,如果是,那他在敦煌這三年,折了羽翼的雲逍定是受盡委屈。


  隻要他開口,他定會不惜一切代價帶他走。


  可是那墨發白衣的人,說的話讓人心寒。


  “我不過是為了能活下去,交出敦煌城主的身份,景淩哲便繞我一命,一樁換一樁,也算是公平,我沒有什麽好虧的。”雲逍頓了頓,麵無表情地望著蕭客行“蕭樓主別忘了,我畢竟是個商人。”


  “如果蕭樓主心裏曾經有過我,哪怕是一星半點的我,就請回吧。我還是很寶貝自己這條命的。”


  屋裏屋外,明明相隔不過幾步,恁是誰都失了上前的勇氣


  看著門口一身狼狽的男人,雲逍想:原來,他過得也不好。


  記憶裏的蕭客行有一雙狹長而銳利的眼睛,瞳孔顏色極深,看人的時候,好像是要把對方看個通透了似的,讓人脊背發涼。


  這樣一雙眼睛,目光明明該是淩厲的,在落到自己身上的時候,偏偏溫柔得不可思議,像是本性殺戮的獸,卸下了利爪,在他麵前團起身子小憩,做一個關於溫暖的夢。


  可是,夢總會醒的。


  久別重逢,再一次見到戀人的喜悅在雲逍幾句間便化為了灰燼,刻骨的寒冷從心底升騰而起,轉眼間便蔓延到全身,連血液都似乎凝固在血管裏,不再流動。


  或許是蕭客行眼中的哀慟太過傷人,雲逍緩緩垂下了眼眸。


  ——他還能說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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