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六章 一念成魔情意藏
聞聽此言,慕無端幾乎不可見地笑了笑,他抬起頭,靜默地凝視著眼前臉色慘白的青年。
他想,原來這個人也可以露出這樣的表情的,猙獰而瘋狂,像極了被逼入絕路的困獸,脆弱卻凶豔非常。一瞬間,慕無端忽然低低地笑了起來,聲音冰冷而嘶啞,他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歇斯底裏地開始大笑,笑得淚流滿麵,喘不過氣來。
他是喜歡雲逍的,瘋狂的喜歡著,卻礙於自己的懦弱,硬生生地將這份喜歡埋藏了十年。十年,足夠做很多事,也足夠讓一份純粹的感情徹底變質,當慕無端發現的時候,他那份小心翼翼的愛意已經不知何時變成了堪比鴆血的劇毒。
“我本以為你是個足以與我匹敵的對手,哪成想……”那日,迦亞蜷縮在牢獄的一角,望著他,麵上帶笑,可連看著他的眼神都帶著一種憐憫的輕蔑“膽小鬼,你去爭取一份感情的勇氣都沒有。”
雲逍入京的那天,慕無端就想明白了,事到如今,他需要做一個極其重要的決定,盡管,會很難,很難,否則,他慕無端這一生可能真的就是一個天大的笑話。
“蠱在你手裏,如今你為刀俎我為魚肉,我與你又有什麽好說?”慕無端止住了笑聲,聲音嘶啞,聽得雲逍心裏一陣陣發涼,一時間遲疑在了原地,捏著對方的下巴,失了語。
慕無端平靜地望著雲逍,將對方眸子中的情感盡收眼底,猶豫,迷茫,狂躁,狠厲,失望……數種複雜的情感在雲逍的眼中織起一片不詳的灰色,好像隨時都會掀起滔天巨浪。
他是不願意看見這樣的雲逍的,他認識的雲逍總是帶著若有若無的笑容,漂亮的桃花眼多情而狡黠,讓人望了一眼就出不來。他的少爺不應該露出這樣瘋狂似野獸般的表情,即使他已經料到這可能就是雲逍藏在麵具後的另一幅麵孔。
“你以為我不敢?”對方的聲音不知為何開始發顫,黑衣的管家緩緩抬手,摘掉了臉上的人皮麵具,那張曾經熟悉的麵容就這麽暴露在了雲逍的視野之下,雲逍看著他朝夕相處的兄弟在他的麵前緩緩閉上了眼睛,唇角似乎還噙著一絲詭異的笑容,理智在那人平靜的表情下逐步破碎。
“無端,你他媽的不能這麽逼我!”
慕無端冷笑,他並沒有愚蠢到拿自己的命去脅迫雲逍。他太了解雲逍這個人了,除非他自己願意,否則這世上沒有任何事可以讓他低頭,他可以以命相逼,讓雲逍繼續留在敦煌三年,五年,乃至十年,可他是沒有辦法讓雲逍一輩子待在那裏。
現在,他想做的是讓雲逍心甘情願地與他留在敦煌城。
到那時,隻要關上城門,什麽大承皇帝,聽風樓主,他們統統不需要,他們隻需要彼此就夠了,那是一座隻有他們兩個人的孤城。
那是他們的城,他們生在這裏,自然也要死在這裏,慕無端不允許這個唯一的夥伴背棄他為了別人獨自離開,可是他卻無力阻止那人留戀在別人身上的心,他明白的,雲逍總有一天會走的,跟著他愛的人去想去的地方,留他一個人麵對那過於冰冷的孤城。
他想,他和雲逍的羈絆已經不止於單單的日久生情,而是近似一種相互依賴的共生關係,在那座城裏,他們能依偎著取暖的隻有彼此,隻要一方離開,另一方永遠無法承受那沒頂而來的死寂與冰冷。
既然改變不了被拋棄在那片令人窒息的冷漠孤城裏的命運,那就在被拋棄之前先出手吧,讓成為行屍走肉的他來陪伴雲逍,讓雲逍背著這份手刃同伴的痛苦,永遠沉沒在那片黑暗裏,他要讓他自責,悔恨,崩潰,然後麻木地完成兩個人誓約,一生一世守在那座城裏。
這是他做出的決定,殘酷,卻最真切地代表了他的意誌——那是他們的城。
“高氏一脈五十餘口的人命,總是要還。”慕無端喃喃道,“還有這個被蠱蟲蛀空了的敦煌城,雲逍,這些罪孽不是你一條命就能抵下的。”
還有自己這份埋藏了十年的感情,他的命抵不起。
雲逍的臉色慘白,他忽然意識到,自己所有的弱點和把柄早就全都暴露在眼前這個人麵前,事到如今,所有傷疤忽然猛地被揭開,露出血淋淋的傷口,接連而來的劇烈疼痛讓他眼前一陣陣發白,連心髒都痛苦地蜷縮成一團。
“無端……”或許還存有一些奢望,雲逍幹澀地開口,他希望他夕日的摯友不要將事情做絕,至少給他留下一些可以緩和的餘地,他不想就這麽完了。
可是,慕無端卻像沒聽出他語氣中的挽求,靜靜開口:
“我要你為你所做過的一切贖罪。”
一瞬間,雲逍聽見了自己理智崩斷的聲音。他是敦煌城主最得意的作品,在那般殘酷冷漠的環境下長大,之後又經曆了各種變數,他很強,在某些程度上,狠辣決絕,精明獨斷,可他又因為這種強大而變得格外脆弱,而這種脆弱往往都是致命的,稍稍碰觸便足矣讓他喪失理智。
慕無端耐心地看著那雙桃花般的眸子裏的迷茫和痛苦逐漸被一種瘋狂的情感所取代,看著他露出陌生卻凶豔如妖鬼的表情。那種惡毒和憎恨,似乎是在地下埋藏了很多年,隨著某一個契機的到來洶湧而出。
原來,他真的和迦亞是一種人,隻不過藏得更深罷了,慕無端感覺有什麽冰冷的東西貼上他的頸部,微微一疼,便有溫暖的液體順著頸子,如小溪般蜿蜒淌下,融在黑袍子上,落下沉暗的印記,帶著濃重的腥味。
然後,他便再也發不出聲音,有什麽進入了他的傷口,冰冷而滑膩,像是無數看不見的小蛇,順著血管一路攀爬,不出片刻就入了心脈。
慕無端唇邊帶著一絲幾乎不可見的笑,躺在地上,麵目清寧,溫柔地看著雲逍。
——那是他這輩子最後一次這麽看他了,離心蠱的藥性他最清楚不過,恐怕不出幾個時辰他就會失去自己的意識,變成最聽話的行屍走肉。
他專注地看著雲逍,幽黑似墨的眸子逐漸泛出一層屍體一樣的灰白色,視線在模糊,意識開始混沌,可他還是想再多看看他,多看看這個自己愛了十年的人。
慕無端終是沒有將自己的心意說出口,卻用了另一種方式,毫不留情地將雲逍扯入了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