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情深傷己莫強求
“放開。”
掙了幾次,慕無端就知道這個家夥今天是鐵了心要和自己過不去,臉色一沉,一成不變的語氣裏多了些惱羞成怒的意思。
他和迦亞井水不犯河水,相安無事地渡過了這麽多天,已經習慣了兩人你不言我不語的相處方式,如今他忽地一反常態,扯住了他的手腕死不撒手,驚愕之餘,慕無端竟有些手足無措。
他不了解迦亞,從來摸不透他狠毒亦或溫柔的兩張臉,也猜不明那張陰鬱麵孔下到底藏了一顆什麽樣的心。說他暴虐嗜血,他又三番五次放過自己,說他冷酷無情,他卻依舊出手救了雲逍一命。迦亞這個人太過複雜,有時他的思想單純易懂得像個孩子,有時卻是精於心計的難纏對手——太讓人摸不到底。
人都會對自己不了解的東西感到恐懼,要是之前,慕無端怎麽也不會害怕迦亞,恁他是手起刀落殺人不眨眼的聖炎教主,可是相處得久了,慕無端卻發現,這個人可怕的不是他喜怒無常的性格亦或殘忍無情的做派,卻是他敏銳犀利的直覺——他太懂人心。
其實要說城府,無論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蕭樓主,還是機關算盡太聰明的雲奸商,哪個都不是個省油的燈,論手段,論心計,他們一點不比迦亞差,可這兩個人的城府畢竟是在明爭暗鬥的朝堂中磨礪出來的,帶著官場特有的浮華和含蓄。換句話說,這兩人就是典型的明裏一套暗裏一套,即使暗地裏鬥得你死我活,表麵上還得體體麵麵,裝成個人樣兒。
迦亞學不來那兩人的偽君子做派,實際上也不屑於學,艱苦悲慘的生活經曆讓他太早地明白了人性的弱點,他知道人心是如此脆弱,隻要找對了點,一句話,便能輕易將心撕裂出一個血淋淋的口子,甚至徹底摧毀整個人。外界的傳言是對的,聖炎教主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他痛苦便見不得別人歡樂,他怨恨便要他人的幸福陪葬。
但是,他也是可悲的,他痛苦,卻不知為何而痛苦,他怨恨,卻不知該怨恨誰,這種哭也哭不出來,喊也喊不出來的鈍痛一直折磨著他,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直到整個人完全扭曲,一顆心荒蕪無物,敲上去空空地響。
似是沒聽到慕無端語氣中的惱怒,迦亞緩緩抬起頭,陰晴不定的眸子在慕無端身上淡淡掃了一圈,目光說不上銳利,甚至還帶著略微的疲憊,卻讓慕無端的心揪了起來。
“你和高季白到底……”似乎是因為太多天沒有說話,迦亞的聲音帶著些許的沙啞,可當看到慕無端泛白的臉色和故作鎮定而僵硬的身形,說到嘴邊的話便被悄悄咽了下去,改口道:“我有些餓了。”
“我去拿些點心。”
悄悄鬆了口氣,慕無端垂下眸子,努力平息無故湧起的恐懼,卻沒有發現自己的聲音已經有些微微發顫。
他在害怕。
逃也似地離開的慕無端沒有注意到,身後那略顯頹廢的男人怔怔地望著他離開的身影,眼睛中的落寞匯成了淡淡的陰霾。
慕無端根本記不得他到底是怎麽離開牢獄的,隻覺得迷迷瞪瞪,路上不小心撞了人也不知道,一張俊臉蒼白得嚇人,待回到房間整個人還有些魂不守舍。
身為管家,卻喜歡上了朝夕相處的少爺,身為守將,卻愛上了叱吒風雲的敦煌城主,身為男子,卻傾心於另一個男子。
荒唐!真真是荒唐!
理智上暗暗唾棄自己,卻不由地神智飄搖。現在想來,對於他來說,最美好的時光也不過是在敦煌城的十年,那時內亂未平,賊盜肆虐,敦煌城內人與人之間連基本的信任都蕩然無存,他們隻有彼此,也隻能相信彼此。
如果能那樣一直下去該有多好?慕無端暗暗想著,那時沒有景淩哲,沒有蕭客行,也沒有什麽聖炎教,離心蠱,隻有一座敦煌城。關上城門,城裏他隻有自己,而自己也隻有他。
嗬,孽緣,遇上了就該後悔為何要遇到,苦笑悄悄爬上了唇角,化作一縷歎息。
約莫兩個時辰之後,黑衣管家終於再次出現在牢獄裏,帶了一籠屜蒸好的豆沙包。
迦亞淡淡地瞥了一眼神情還有些別扭的慕無端,伸手拿了一個豆沙包咬了一口,糯糯的甜,很好吃。
“我——”看著迦亞吞掉最後一個點心,慕無端遲疑了半天,猶猶豫豫地開口,卻被迦亞打斷。
“沒有吃飽。”
“.……”不由得愣住,隨即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淡淡地笑了起來,有些釋然“我這就去再拿些。”
迦亞既然不想再提此事,自然是最好不過,但是以自己對他的了解,這個善於洞察人心的家夥早就將他內心所想摸得一清二楚了,攥著自己的把柄卻按兵不動,雖然奇怪卻可以暫時鬆一口氣。
臨走前,慕無端低聲道了一聲“多謝”,而那沒吃飽的聖炎教主卻背對著他,一副愛答不理的樣子倒是讓慕無端有些鬱悶。可是,他沒有看到,背對著他的迦亞唇角彎了幾分,半分苦澀半分欣喜。
自從那一次後,兩人的關係似乎又恢複到了以前,慕無端每日帶些點心看望被關起來的迦亞,然後各發各的呆,你不犯我我不犯你,相安無事。
從聽風樓著手處理聖炎邪教,到聖炎教覆滅,教主被擒,來來回回也不過是幾個月的時間,很多人很多事卻早已截然不同。
有人從曾經的執念中走出,因為身邊有了傾盡一生相伴不悔之人,即便前途未卜,卻已經不再瞻前顧後,左右搖擺,再一次鼓起勇氣堵上一切為了一個情字。有人卻深深陷入了執念,愛不得,恨不起,飽受煎熬,明知是孽緣幻夢一場,卻隻因情深難自控,從此苦海無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