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她一出來,人群裏才窸窸窣窣地說著話,一下便停了,個個睜著眼睛小心翼翼地看著她。
一張張熟悉的麵孔,有從前未有過來往的,也有平日裏最是交好的,就連裏正娘子也站在那兒滿是笑意地看著她,李老爹也被誌高誌存兩兄弟攙著,老人家卻一副老當益壯的模樣,還不樂意被這麽扶著。
此刻這些人眼裏有試探,有不安,但最多的便是歡欣,。
裏正跟村長兩人坐到一邊給春歸鎮著場子,剛剛一趟一趟的,要敲打的都敲打了個遍,如今就不好再站出來。
見人來得差不多了,蔡氏就將幾個孩子一道叫了進去。門一關,春歸便朝眾人笑了笑。
“各位叔伯嬸子都吃過飯了吧,這臨時托村長爺爺和裏正叔將大家召集起來實在是不好意思,各位長輩可千萬別惱我才是。”
前兒因羊奶一事跟春歸生了嫌隙的鄉親們,雖今兒得了春歸送的點心果子,但此刻也不敢應聲,可平日裏就跟春歸交好的那些就不一樣了。
裏正媳婦兒聽了就嗔怪道:“瞧這丫頭說的,我們怎舍得惱你,不說你是來給鄉親們謀好處的,就是叫我們來幫忙掃屋子咱們也樂意呢!”
這樣捧場的話一出,旁人也都是附和。
春歸假意無奈道:“既然嬸子這麽貼心,一會兒大家誰都別攔啊,我這兒還有兩個房間沒掃的,就等著嬸子了。”
這玩笑話誰聽了不樂嗬,原本有些忐忑的鄉親們聽到這兒也不自覺地笑了起來,這氛圍較之前也好了些。
待蔡氏從裏間出來,耿榮也在一旁候著給她充門麵,春歸看了一圈,直接進了正題。
“各位長輩們都清楚,自年前開始,為了補貼家用,我先後替鎮上清正雅居的掌櫃,郭小姐畫了扇麵,又上山移栽了草藤果熬煮糖水。”
她指了指院子裏兩塊地,因有李老爹每日打理,地裏剛摘了一茬的番薯,一地的葉子藤蔓還未清掃幹淨。
“後來攢了些銀錢,又有郭小姐相助,便跟蔡姐姐兩人到鎮上開起了鋪子,那鋪子在當口上,每日生意也確實好得沒話說,咱們家阿榮,還有家旺哥和嫂子忙得腳不沾地的。”
她一說一個名字,眾人聽了沒有不羨慕的,如今誰還不知道柳家旺夫妻倆每月的月錢加起來就有近一兩,還不算春歸每月送的禮,客人的小費。還有這阿榮,原本就是個逃難來的,看今兒這身上穿的,還有這壯實的身子骨。
更不用說那蔡氏跟李誌存夫婦倆,當初差點被浸了豬籠,名聲有損的一對人,多少人在背後嘀咕,可現在一看,蔡氏頭上戴的釵子,身上那素錦色的襖子,哪個婦人看了不羨慕。
春歸將眾人的神色看在眼裏:“也多虧了李爺爺幫忙,時時給我送上這兩季的番薯,我這一家鋪子,李爺爺跟陳實大哥專門分了兩塊地出來給我種上這東西,也叫我沒了後顧之憂。”
“剛剛村長爺爺跟裏正叔想必也同大家說過了,郭小姐有意在京都的鋪子中加上我這些點心。”
見眾人應和著點頭,春歸繼續說道:“鎮上郭府的名聲各位叔嬸比我更清楚,我這兒也不自謙,這些點心到了京都隻會賣得更紅火。”
“那是,春歸這手藝沒話說!”
“有郭家的小姐罩著,又是去了京都那地方,穩賺不賠的生意啊!”
一圈人連連附和,鎮上的熱鬧景象有的人沒看過,可今兒這點心卻是實打實地送到了他們手裏,家裏孩子沒有一個不愛吃的。
春歸微微一笑:“隻也遇到了一樁難事。”
她往前走幾步,將手上那份契約往最前頭的裏正娘子手裏一放。
在眾人迫切的目光中緩緩道:
“其餘的食材都方便,不論是羊奶牛奶還是芋頭,都是些尋常東西……隻這一番薯卻是去年才用起來,除了李爺爺,陳大哥跟二哥幫我種了兩塊地,日常供應我那鋪子,其它地方的人想來還將這東西當做野草,正眼都瞧不上。”
裏正媳婦兒手裏拿著那契約,還沒來得及看上一眼便點頭:“春歸說得沒錯,出了鎮子,那草藤果一茬一茬老得牙都咬不動,就是咱們村子裏這些鄉親們,不也由著那東西漫山遍野地長著嗎。”
一旁一個婦人也出了聲:“這也怨不得咱們,那東西早前缺了糧食的時候還能摘點回來依著春歸教的法子蒸熟填補肚子,可後來咱們也熬過了那難處,那東西照我們的手藝也賣不出高價,還白費這功夫做甚。”
這話裏也有幾分無奈,隻老老實實種地實在是種不出什麽名堂,可他們這村子如今也隻有老老實實種地這一條路子可走。
也正是這樣,小涼山是這四鄉八村裏有名的窮地兒。
春歸點了點頭,和氣道:“尋常人家是無用,但你們是清楚的,若是京都的鋪子開起來了,我這兒是怎麽都不嫌多的。”
她一邊說著,對麵那群人的眼神越來越熱切。
春歸看著看著也不由得笑了笑,繼而朗聲道:
“我便托一托各位鄉親們,家裏有地的,有空閑的,幫我分出兩塊地專門種那草藤果,一年兩季全都拿來供應京都的鋪子,可好?”
這話一落,一圈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你,一個接著一個喜不自禁地點頭,跟吃了定心丸似的。
一句又一句激動的回應從人群裏冒出來:“好!當然好!”
最左邊那大叔見著是剛從地裏趕回來的,手裏的草帽一下一下地扇:“春歸丫頭,村長也沒明說,隻說你要帶著咱們種那草藤果,也虧待不了鄉裏鄉親的,合著咱們都是莊稼地裏長起來了,一輩子別的不會,就會種地,這事兒啊就包在咱們身上!”
說這話的確實是一片誠心,掏心窩子跟春歸做著保證。
“對,我也是這麽想的,你有心帶著鄉親們走一場,咱們打心眼裏都是謝你,這事兒最簡單不過!別的咱們還底子虛,可種地,那可真是咱們老老少少的強項!”
一個開了口,其他的也陸陸續續地跟春歸保證。
雖然有前頭羊奶一事打擊了她心裏這股勁兒,可這村子裏大多數的鄉親卻都是打心眼裏的善心善意,春歸心裏一陣感慨,感慨過後,也微微斂了笑意。
“各位鄉親們,且聽我把話說完。”
此時裏正媳婦兒已經將手裏這份契約完完整整地看了一遍,忙不迭捂著胸口,滿臉震驚地看向春歸。
春歸感受到這一道目光後便也特意看過去,微微笑著朝她點了點頭,裏正媳婦兒差點一個趔趄,虧得旁邊的人扶了她一把。
春歸淡淡地勾著唇角:“這一年家裏失了雙親依仗,多虧了村裏長輩的照應,因而我也不願虧待了鄉親們。”
眾人像是意有所感,麵麵相覷後心裏也打著鼓,都等著春歸後麵那句話。
“.……剛剛同村長和裏正叔也商量過,但凡應承了我這邊,日後不論收成多少,一年兩季每一季每一塊番薯地我都給一兩銀子。”
……
這話一落,這滿村子的幾十人,連細細簌簌的聲音都消失了,怕是落一根針在地上都清晰可響。
“.……春歸丫頭,你……你可是在說笑?”
終於,有一道聲音哆哆嗦嗦地響起。
再有另一道。
“丫頭,是一塊地……還是一畝地?”
這一畝地一季一兩銀子倒是說得過去,可一塊地……這怕是在說笑呢吧!
眾人又是希冀又是試探地看過去。
被這麽幾十道小心翼翼的目光探視著,春歸也有幾分無奈。
她依舊是淡淡地笑著,隻毫不猶豫地點了頭:“一塊地。”
又指了指自家門口的幾塊菜地:“如同這般,這樣的一塊地每一季便是一兩,一年兩季便是二兩。”
“你們隻需將平日裏種菜的地兒分出一兩塊給我就好。”
利落的幾句話說完,這下就連呼吸聲都聽得清清楚楚,幾十人裏裏外外都跟卡了殼似的,呆在原地隻傻愣愣地看著她。
原本那些在大旱天沒了地的人正心裏懊悔著失了這一趟機會,可此刻卻聽到春歸說的,心裏當即鼓鼓脹脹的,怕是要原地撅過去了!這四鄉八村家家戶戶誰還拿不出一塊菜地?!就是把院子給開墾了也能開出兩塊菜地啊!
這樣兩塊地一年便是四兩銀子,攢個兩三年就能買上兩畝山地,春歸哪是在托他們幫忙,這是在救他們的命啊!
後頭的蔡氏早已“撲哧”笑出聲,原想過這些人是怎樣的震驚,怕是要纏著春歸直念佛了,卻沒想到是如今這情形,幾十個人,連一個聲響都沒有。
借著這空檔,春歸掃了一圈眾人,將同樣震驚的裏正媳婦兒手裏那份契約拿過來,繼續道:“……隻是這不比我前頭收羊奶,這麽多的番薯,這樣的價錢,想也知光一年就是多大的生意。”
她頓了頓:“不是我不信任諸位鄉親,我也並非要借著前頭那羊奶生意對各位挑刺,隻是如今我確實得按照人家的生意流程走了。”
眾人漸漸從呆愣中反應過來,打起精神看向春歸手裏那張紙。
春歸揚了揚手裏的東西:“這兒是一份現擬的契約,上頭寫明了鄉親們每家每戶最多三塊番薯地,且每塊地每一季都能拿到我這兒的一兩銀子,但也說明了鄉親們必須好好種植那番薯,若非天災,每年每季都得按時交果子。若有那偷奸耍滑……或是打著小聰明的,便要賠付我百兩銀子!”
百兩銀子四個字一落,幾十號人再也沒有不清醒的。
前頭在羊奶上做手腳的幾個婦人個個都臊紅了臉,想也知道是羊奶那事兒讓春歸生了這一道心眼。
隻是一群人被百兩銀子震在原地,張著嘴不知道作何反應。
這時李老爹慢慢悠悠地開了口:“誰做生意不簽份契約,倒是沒見過旁人跟咱們春歸這般,一樁生意做得跟送錢似的,一塊地給一兩銀子,過不了三年五載的,咱們小涼山怕是個個都要做地主咯!”
那拿草帽扇風的叔兒早已停了手裏的動作,將草帽戴回了頭上,沉默半晌後開了口:
“咱們又不會搞那偷奸耍滑的事兒,板上釘釘是咱們得了這大便宜,這契約簽了有什麽要緊的。”
“丫頭,你給我預備上一份那契約,我家裏有三塊菜地,通通挪出來種你的番薯,明日我就去山上把那番薯移栽咯!你等會兒同我說說有什麽要注意的,叔兒保證給你種得好好的!”
他一說完,其他人便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沒一會兒也陸陸續續開了口:“春歸!我家有兩塊!你給我記上!”
“我家有一塊,等我回去把院兒裏的地兒開了!到時便有兩塊!”
“對!咱們明兒一道去山上挖那草藤,後日怕是有雨水,趁明兒天晴趕緊挖空了才好!”
就連那山頭做了羊奶生意的幾個婦人也紅著臉出來保證道:“春歸,前兒是我們不厚道,如今簽了那契約,一定踏踏實實地給你把事兒給做好了!”
春歸欣慰地看著眾人,心裏那塊石頭因為總算落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