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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離開了鴻山,洛銀沒立刻前往幸州,而是沿著鴻山下的小路,慢慢朝靈州雪山的方向過去。


  塗飛曄的話猶在耳邊回蕩,她雖沒親眼看見師父與師兄是如何去世的,可單是想起從來隻知吃喝玩樂的小師弟肩負起了整個靈州的職責,甚至最後勞累而亡,心裏終歸是酸澀。


  戚彥書當上靈州掌門時,也就隻有謝嶼川現在這般大小。


  越過深林,林中大片的紫藤蘿都謝了,最後一批落地的花朵還未來得及腐化,花尾枯萎,像是死去的蝴蝶般撒了一地。


  戚彥書挖出了墨安仙道和安長風的屍體,便將他們帶回了靈州仙派,他們都是一代人傑,自然不會就地埋葬在雪山。


  她的思緒亂飄,不知不覺便走到了極寒之處。


  靠近雪山之下什麽也沒有,放眼望去,隻有一片冰冷的白茫茫。幾百年過去,洛銀已經在此感受不到絲毫當年修道界與妖界同歸於盡後的殘餘氣息。


  她隻是靜靜地站了會兒,像是默哀那一段曾離自己那樣近的悲劇,眼下她能做的,也僅有如此了。


  洛銀吹夠了冷風便打算離開,轉身見謝嶼川也站直了身體,一雙眼望向高聳的雪山山壁,那一片光滑的山壁上什麽也沒有,可他卻彷如神魂遠遊。


  洛銀抬手在他麵前揮一揮,謝嶼川回神,目光落在她身上的那瞬亮了一下。那眼神猶如窮苦人家的小孩兒每日走過賣糖人的攤位,心心念念看了許久,而賣糖人的老頭送了他一根最喜歡的糖人般。


  這個比方叫洛銀自己都覺得好笑,於是她扯了扯嘴角,輕聲道:“走吧。”


  謝嶼川嗯了聲,心情不錯地跟在她身後,目光一直盯著她的側顏。


  洛銀像是隨口與他搭話,問:“你可還記得你是如何上山的?怎麽我一睜眼看見的便是你了?”


  “我一睜眼看見的也是你。”謝嶼川揚起一抹耀眼的笑容:“我與你很有緣分。”


  洛銀朝他瞥去,挑眉不再問下去。


  罷了,她問謝嶼川的身世做什麽?他在吃牛骨之前,還隻是一條狗而已,他能記得多少事?


  之前在來的途中他們走水路,隻能共處一條小船上,既然他們現下銀錢充裕,洛銀便沒打算再和謝嶼川住同一間房了,畢竟男女有別。


  在洛銀向客棧掌櫃的要兩間房時,謝嶼川的眉心便一直皺著,他扯過洛銀的袖子,俯身於她耳邊道:“我想和你一起睡。”


  洛銀聞言,登時抬頭瞪他,好在謝嶼川總算學會了些廉恥,此話聲音不大,與他們僅隔一張櫃桌的掌櫃的並未聽見。


  “別胡說,男女有別,什麽睡一起,我不與你睡一起。”洛銀想要扯回自己的袖子,謝嶼川有些急了,拽著死不肯撒手,叫洛銀懷疑她就算把廣袖扯斷了,他也能重新換一邊抓著。


  “我要和你一起睡。”謝嶼川的聲音稍微大了點兒,這回掌櫃的聽見了。


  正在登簿的手一頓,年過半百的老人抬眸看了一眼麵前二人,大庭廣眾之下拉拉扯扯,還說出如此狂放之語,直叫掌櫃的都為之臉紅。


  他幹咳一聲,等他們確定到底是要一間上房還是兩間。


  洛銀反手抓住了謝嶼川的手腕,壓低聲音道:“兩間。”


  掌櫃的依舊是那副古怪的眼神,給了兩間房的鑰匙後便讓小二領二人上樓。


  謝嶼川的眼一直盯著洛銀牽著他手腕的手,直到二人進了一間客房後,洛銀才鬆開他。心情本來因這接觸稍微轉好的謝嶼川又皺起眉頭來了,他有些埋怨地看向洛銀,像是一隻得不到主人愛撫的小狗。


  洛銀一腳勾著太師椅往窗邊靠坐下,客棧的窗戶敞開,夏風吹入,窗台的小花瓶內還放了幾根青竹葉點綴。


  她朝自己對麵的凳子抬抬下巴,謝嶼川坐下,端著凳子準備靠近,洛銀立刻道:“別,你就坐在那兒。”


  謝嶼川的眉頭皺得更深了。


  洛銀突然像是歎氣似的喊了一聲他的名字:“嶼川。”


  這聲猶如悶熱的夏天裏忽而落了一場甘露,謝嶼川有些躁動不安的心瞬間被這柔軟的呼喊安撫。


  洛銀雖給他起了名字,卻從未叫過這個名字,往往與他對話都是直言直語,或是一記眼神,謝嶼川總能知道她想要表達什麽。


  她長得真好看,她的聲音真好聽,她的嘴唇很紅潤,不塗口脂也是絕豔的緋色,一張一合地吐出‘嶼川’這兩個字,仿佛能蠱惑人。


  “你現在不是一隻小狗,你變成人了,便要懂人與人之間的規矩。”洛銀的手指輕輕敲擊著太師椅的扶手,認真道:“我現在告訴你的,你都得認真聽著,否則在旁人眼裏,你的某些行為是越界的。”


  謝嶼川沉默不言,其實根本沒將她的話聽進去,而是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的嘴。


  “男女之間有許多禁忌,若非親密關係不可離得太近,否則便會讓人覺得輕浮。”洛銀的手指點了點他們之間的距離,道:“如此便是最好的距離。”


  “還有,你不可以再在旁人麵前說出你要同我睡,要抱著我之類的話了,這些更會讓人誤會你。”洛銀扶額:“你日後或許會遇見心儀之人,若她看見這樣的你,便沒興趣了解你的為人,更不知你現在一切過界的行為,都是無心之舉。”


  心儀之人?


  謝嶼川朝她笑了笑:“我心儀你。”


  洛銀一時語塞,她心想:你才當了多久的人,哪知心儀為何意?

  無非是謝嶼川還是隻狗時便認了洛銀當主人,產生了過分依賴的心,等到他逐漸習慣凡人的生活起居與相處方式,他就會漸漸放下對她的特殊情結了。


  隻是這些話說出來,現下的謝嶼川也無法理解,洛銀便不再多費口舌,隻道:“你隻需記著,日後碰見女子不可輕易拉手、不可輕易擁抱,亦不可說出狂言浪語。”


  謝嶼川心道,他碰其餘女子作甚?


  於是輕易答應,隨後又問:“那我晚上能和你一起睡嗎?”


  洛銀:“……”


  白說那麽多。


  看來還是直截了當的拒絕更有效。


  她板著臉:“不行。”


  “何時可行?”謝嶼川撇嘴:“我想抱著你睡。”


  說不通了。


  洛銀揉了揉眉尾,指著桌上的鑰匙道:“你去隔壁房間休息,明日一早我們啟程去幸州。”


  謝嶼川還想問她,去了幸州後便可以一起睡了嗎?又或是必須得參加什麽重明探洞之後?還是送他劍之後?

  可他這些話都沒能問出口,洛銀已經將目光從他身上移開,落在了窗沿小花瓶裏的竹葉上,她又露出了沉重的表情。


  姐姐今日心情一直不太好,大約是幾百年前死去的人造成的,謝嶼川不再打擾,拿起鑰匙三步兩回頭地離開了她的房間。


  待到人走後,沉默著看向窗外街上行人的洛銀才慢慢吐出一口氣,凝重的臉色漸漸緩和。


  看來唯有高深莫測,才能阻止小狗的喋喋不休。


  謝嶼川的黏人是他未完全脫離以往生活所致,洛銀想,也隻有等他見過了這世界的形色才會改變。


  當天晚上,洛銀給了小二銀錢,讓他為自己買一輛馬車。


  次日一早,馬車停靠在客棧門前。


  此去幸州,途徑多地,陸路行走耗時近一個月,等他們到達幸州,距離重明探洞隻剩下幾天的時間,而重明仙派下的霍城裏已經聚集了太多九州各門各派大小世家的修道士。


  洛銀以往便很少離開過鴻山,更是一生都沒離開過靈州地界,一個多月前她到了豐陽州,那裏也不算多富麗堂皇,並未引起她多注意兩眼。可沿途往幸州走,越是靠近幸州地界,兩州不同的人文與貧富差距便逐漸顯現。


  霍城靠近重明仙派,而重明仙派則坐落於敖山與赫山兩山之間的花穀處,與外世隔絕。


  普通人若想入重明仙派,唯有越過其中任意一座大山,自然仙派外有結界陣法守護,想要妄圖闖派之人,則會迷失在一座座陣牆中,最後餓死渴死的也不計其數。


  霍城便與重明仙派有一山之隔,正位於敖山腳下。


  立秋已過,山間繁花還未完全枯落,遠看敖山能見到一片又一片粉紅的合歡花,清冽的幽香偶爾能飄至城內。


  霍城富饒至洛銀難以想象,她從未見過一座城能有如此多的亭台樓閣,白日點燈,街巷喧囂。而整座霍城幾乎繞山而建,一層層台階直往敖山的半山腰而去,越往高處,樓閣便越是雕梁畫棟,一座座跨越彼此的拱橋堪稱鬼斧神工,交錯在這座奇異的城池中。


  半山腰上的房屋飛簷下一串燈籠隨風搖晃,鳥雀環繞。


  她仔細看了看,幾乎每一座橋都可以找到一條路,連接另一座橋,而城池的房屋可分為五層,層層相連,搭建方式,更像是緊密相連的巢穴。


  很快洛銀便猜出來這處不同於其他地方的建築從何衍生的了。


  幸州靠近妖界。


  敖山的這邊是人界,越過敖山是重明仙派,另一邊的赫山往外延伸,便可到達與妖界相連暗無天日、死氣沉沉的沼澤,唯有一些江湖勇士才敢去那裏尋寶,但也多數有去無回。


  入了霍城,洛銀便下了馬車,大路上肩擦著肩而過,她不得不就近選擇了一家客棧,先將馬車寄放,而後再與謝嶼川步行了解這裏。


  街市上買賣的東西各色皆有,幸州的食物也與靈州大不相同。


  這裏因受氣候影響,會長出許多外形奇特的果子,偶爾也可見有些江湖遊俠麵前擺上幾個壘好的籠子,裏麵關著的都是一些妖族異獸,食肉可大補。


  因重明探洞在即,九州仙派的人幾乎到齊,城中人聲鼎沸,幸州那些自成一派的江湖遊俠前總圍繞著許多修道士,他們討價還價,有的提起籠子看看裏麵的妖獸是否健康,顯然已經熟門熟路。


  洛銀與謝嶼川,格格不入。


  突然一聲驚叫在不遠處傳來,一男子扔下手中的籠子怒道:“這畜生咬人!”


  籠子裏裝著的是一隻通體赤色的小狐狸,斷尾瑟瑟發抖,賣狐狸的遊俠滿不在乎道:“我提醒你了,你扔了我的獸,便要買下它,一百二十兩,少一分也不行。”


  “你!你方才還跟我說隻要一百兩!”男子怒道。


  籠子裏的狐狸毫無攻擊性可言,若非聽見男子方才說如何剝下它的皮毛,它也不敢咬人。


  謝嶼川目光淡然地掃過那狐狸一眼,卻意外與之對上了視線。


  那隻狐狸目光瑩瑩,朝他這邊虔誠地低下頭顱,像是跪拜,又像是求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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