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十歲上了鴻山後,洛銀隻下山四次,一次是十一歲中秋,師父特地帶她回去見爹娘,隻可惜她爹娘各自繁忙,墨安仙道陪著洛銀在洛家的小院子裏麵對著一桌飯菜等到半夜,次日洛銀跟隨墨安離開時,師父牽著她的手道:“日後你還有鴻山同門。”


  其實洛銀當時沒多大感受,無非是出門那刹風沙迷了眼,紅了眼眶落下兩滴淚來,她過去的十年裏,幾乎每年的中秋都見不到爹娘,早已習慣了。


  之後三次下山,都是跟著師兄師弟一起,就在鴻山下的小鎮中逛逛熱鬧街市,吃點東西,買些小玩意兒便回去了。


  洛銀對凡間的許多事物都不太熟悉,當年有同門見她的第一眼便說她該是要成仙的,因為她的身上沒有‘人氣兒’,所謂‘人氣兒’便是通世俗,懂規矩,洛銀沒有那些,墨安也沒教過。


  離開鴻山,需得步行一個半時辰才能走到鴻山下小鎮的鎮外。


  五百多年,山路早就變了,當年幾條蜿蜒的小路在出了山下竹林後便匯聚成了一條大道,道上偶有行人路過,騎馬疾馳的,或是拉著一板車瓜果去鎮上賣的。


  洛銀是從竹林中七彎八繞才走出來的,等到了大道邊,廣袖又被林中竹枝勾出了一道口子。


  行人看她,紛紛麵路驚豔之色,出於尊重,隻是偷偷多看了兩眼便自行離去,洛銀跟著行人到達湯水鎮時,已是傍晚,將要落日。


  她入鎮第一件事便是去成衣店選了兩身符合夏季穿的長裙,又找了一家客棧暫住一晚,讓人燒了熱水來。


  五百多年都睡在了冰天雪地裏,即便對她而言是一夢醒來,可想想從未沐浴,洛銀也是難以忍受的。


  她給足了小二銀錢,打了十桶熱水,點上客棧自備的沉香,這才鎖上房門,站於屏風後脫衣沐浴。


  嫋嫋青煙順著銅製的香爐蓮花洞中溢出,一縷縷沉在了香爐底下,如輕紗般鋪在了軟塌上的矮桌上。


  洛銀入客棧後,便將小狗放在了軟榻上,那銀白色的小身體滾到了桌底,歪著腦袋趴著睡了過去,現下沉香味傳來,小東西的嗅覺尤為敏銳,一絲都能被捕捉到。


  白軟的臉上一雙眼睜開,銀色的睫毛下,黑瑪瑙般的眼珠於房中掃了一圈,而後直直地落在了屏風後的人身上,從他這個角度,剛好可見半邊浴桶。


  沉香如瀑布水簾般從桌麵落下,一團團砸在了毯子上又再度散開,而越過這飄香的瀑布另一邊,是一抹白膩的身影。


  烏黑的長發遮到了臀尖,露出一對肩膀與手臂,渾圓之下的雙腿修長勻稱,足跟微紅,借著縷縷沉香與蒸騰的熱氣,仿若仙子入浴。


  細白的手臂高抬,她的手中握有一根金釵,金釵在發上卷了幾道便將滿頭青絲挽起,露出如白蝶覆上的肩背與盈盈一握的纖腰。


  玉足跨入浴桶內,嘩啦啦幾道水聲,便隻能看見桶中半邊波蕩的水紋。


  噗通、噗通——


  心頭紊亂的跳動幾乎要衝破胸膛,矮桌下的這一方小空隙也顯得尤其逼仄,叫人呼吸不順。


  他見過她,不知在何時何地,但一定見過。


  他還想說些什麽,可張口隻有低聲嗚咽,他什麽也說不出,這具身體不知為何會變得這樣小,竟是一掌便能托舉的份量。


  日落西山,霞光曬在了湯水鎮的青瓦上,簷角的橙紅光芒尤其刺眼,一縷透過窗縫,落在了桌麵的香爐上,像是一道光線切割了室內。銀灰色的小身軀在陰影處,眼也不眨地看著屏風後的半截浴桶,即便什麽也看不到。


  洛銀在桶中泡了許久,直至雙手發白,指尖起了皺痕才肯出來,她走到屏風的那頭,擦幹身上的水漬後便換上了新買的牙白長裙。


  從屏風後出來,沉香也快要燒幹了,屋內滿是淡淡的香氣,而處於香氣密集之處的小狗打了兩個噴嚏,從矮桌底下鑽出來,直勾勾地望著洛銀。


  晚霞將退,屋外最後一絲亮光照在了洛銀的舊衣上,這衣服仿佛從她身上脫下來的那一刻起便失去了所有光華,如今如枯槁的落葉,一捏就碎,亦是她無端作別的過去。


  酸澀才上心尖,又被她一聲歎息化解。


  洛銀放下長發,用金釵重新綰發,低低垂掛的發絲上金釵斜插,顯出了不符合女子的慵懶隨性來,她也不太在意,隻揚著淺笑道:“走,小狗,帶你去吃東西。”


  小狗聽見她的話,立刻要順著她的裙子往上爬。


  洛銀彎腰將他抱起,攏在懷中道:“這才穿第一回,可別又被你給抓破了。”


  小狗趴在她的臂彎處,一側頭便能碰到被絲綢包裹的柔軟,淡淡馨香於她懷中傳來,聞起來很淺,卻如烈酒,致命般使人眩暈。


  如今無人能與她說話了,洛銀便抓著這隻狗閑聊了起來。


  “我今日可打算破戒的,凡是成仙不可為之事,我通通都要做一次。”洛銀抿嘴道:“先從吃肉開始。”


  她像是無人約束的小孩,突然來了叛逆,反正也成不了仙,這世間又無人識她,倒不如怎麽逍遙快活,怎麽來。


  出了客棧,正是華燈初上,湯水鎮的夜才剛剛開始,客棧兩旁的店鋪白日看不出什麽,一到晚間點亮燈盞,居然有不少人來人往。


  洛銀抱著一隻小狗走在人群邊緣,偶爾有貪玩的孩童從她身邊跑過,歡鬧的嬉笑聲夾在了吆喝聲與談話聲中,各色的燈光交相輝映,身形各異的人擦肩而過,這或許就是當初同門中的人口中所說的‘人氣兒’。


  洛銀雖穿著一身尋常衣裙,可依舊格格不入。


  往前走至半途,她便看見了一家賣燒雞的,微焦的雞皮滋滋冒油,大刀高抬,篤地一聲切開雞腿露出裏麵的白肉來,雞汁順著切口溢出,金黃的油汁浸染雞皮,老遠便能聞到香味。


  洛銀定定地站在燒雞店門前,旁邊還有幾個人排著隊。


  黃油紙將燒雞包成了一份份,再用草繩束起,一提便走。


  燒雞店的老板娘早就注意到洛銀了,自打這姑娘往她店門口一站,買燒雞的人頓時多了起來,且都是男子,路過她身邊時,皆忍不住看去。


  本來老板娘還挺高興的,直到自家漢子也偷看了那姑娘兩眼,她便不樂意了,於是單手叉腰,老板娘不太客氣道:“姑娘買不買?不買請別出去,別在這兒耽誤我做生意。”


  洛銀察覺出了老板娘不友善,她也不太在意,回答道:“買。”


  “買哪隻?”老板娘樣了樣桌前擺著的那些。


  洛銀指著後頭還在烤的鍋爐道:“第三排第二列那一隻。”


  老板娘回頭看去:“那隻還要一柱香才能出爐。”


  “嗯,我等。”洛銀道。


  見圍過來的男子更多,老板娘趕忙去忙,隻留下一句:“古怪。”


  一柱香後,洛銀提著一袋燒雞,心滿意足地往回走。


  她還是順著街角步行,不與人群沾邊,輕聲對著懷中的小狗道:“那老板娘說我古怪,她的性子才更難琢磨,明眼人都能瞧得出來我替她招攬了生意,為何她卻要生氣,嘖,不懂。”


  小狗抬頭,圓眼微眯。


  “今日你有口福了,我看了半天,從那些賣出去的燒雞色澤、汁水、體量、與溫度做了比較,我手中這一隻不論是肥瘦、火候、外焦裏嫩都是最好的。”洛銀伸手點了一下狗頭:“雞腿可以分你一隻。”


  洛銀出客棧,就是為了買一口肉吃,買到了燒雞便什麽也不看地回來了。


  房內軟榻上,銅製香爐被放到了一邊,屋內的沉香氣味也都散得差不多了,反倒飄了滿室的燒雞香。


  洛銀此時便盤腿坐在了軟榻上,麵前放著飄香的燒雞,她盯著燒雞片刻,心裏有些焦灼。


  她真的要吃嗎?


  吃下這一口,過去多年來的堅持便毫無意義了。


  可……再不吃就要涼了,涼了便錯過了最佳食用時機。


  過去十多年堅持的結果,也就換了一覺五百年。


  洛銀撕下一塊雞腿,如她所想,外焦裏嫩,黃油滴在了油紙上,她拿著雞腿湊到嘴邊,一口咬下去,肉香四溢,瞬間填滿了唇齒間的所有縫隙,是她過去從未吃過的口感與味道。


  “果然好吃。”洛銀撕下另一塊雞腿遞給對麵趴在矮桌上的小狗,道:“你也吃!”


  小狗吃雞腿比洛銀快許多,不過一會兒便連著骨頭一起嚼碎了吞下去,洛銀一抬頭見他舔著嘴角邊的絨毛好似在對自己笑,頓時放下雞腿道:“你怎麽能連骨頭都吞了?你還這麽小,不能吃骨頭的。”


  她捧起小狗,一手掐住他的前身,一手扒著他的嘴要看他嘴裏有無大塊骨頭殘留。


  這舉動令小狗尤其不適,四足亂蹬地要離開,洛銀見他已經完全吞下去了,便也無法,正準備放下他,餘光又瞥到了一點。


  她一愣,手中的小狗頓時竄出,一雙圓眼瞪著她似有不悅。


  洛銀幹咳了一聲,笑道:“原來你是隻公的啊。”


  “……”


  糟糕,小家夥看上去更生氣了。


  洛銀趕緊將剩下的燒雞全都推到他的麵前道:“好了好了,都給你吃,不過不許吞骨頭,噎死了可怎麽是好。”


  顯然小狗沒將她的話聽進去,連帶著洛銀剩下的幾口雞腿也一起吃光,他那摸起來並不鋒利的小奶牙咬骨頭倒是不費勁。


  除了沒吃過肉,洛銀也沒睡過床。


  她娘曾說,越軟的床榻養出的人骨頭也就越軟,她將來是要修習成仙的,房中隻需一張蒲團。


  後來即便到了鴻山,洛銀的房中也隻有看不完的內功心法與一張金絲蒲團。


  客棧的床算不上軟,可新曬過的被褥躺下去仿佛能解一切疲勞。


  洛銀枕著枕頭時在想,難怪世人不願成仙,即便是修道之人,明知杜絕一切欲·望便可以提升修為,可他們依舊選擇在某些方麵臣服欲·望。


  食、睡、色、名,皆是他們放不下的俗念。


  可世俗的欲·望,當真能讓人墮入片刻快樂舒適。


  如第一口雞腿,如她身下的床。


  洛銀睡了太久,其實不困,可她初次體會高床軟枕,還是沉溺其中,迅速墜入了睡眠。


  街燈滅了一半,月色入夢。


  圓月的光華透過窗戶照在了床腳的銀白絨毛上,犬足伸展,化成了一隻骨節分明的手,輕巧地搭在了洛銀的腳背上。


  一掌壓在了腰側軟被,光潔的膝蓋跪在旁邊,他的動作很輕,兩下便爬至了床頭,半壓在洛銀的身上。


  月色下,輕紗床幔被風吹起,露出了光裸矯健的身體,和約莫十六左右,少年的麵容。


  如墨的黑發下,劍眉入鬢,深邃的瞳孔中倒映著熟睡的女子,高挺的鼻梁下是薄薄的唇,目光中藏不住雀躍。


  分明是天真浪漫的眼神,卻長在了一張略微妖冶的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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