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7 章

  第二日清晨, 黑壓壓的胡騎悄無聲息從舊京出發,一路挾卷著殺意衝向東萊城。


  這城他們攻了三次,三次敗北, 幾乎成為左穀蠡王的心魔。


  不過這一次, 他倒是覺得很有希望。


  畢竟封家隻有一個封愷, 以前大軍也不是沒與封家人交過手,不怕死是真不怕死,但也不至於到層層布陷, 步步算計的程度。黑甲軍的確驍勇善戰,可有封愷和沒有封愷,這是兩回事。


  定安城有消息傳來, 許多人親眼見到封大公子扶棺出城,決計不會看錯,這讓他越發有了信心。


  信心滿滿的左穀蠡王親率大軍一路疾行, 隻花了半日便兵臨東萊城下。


  區區一月不到,東萊城牆已然大變了模樣,原本因為反複攻城戰而被破壞的牆垛全部被修複, 外層還塗了不知道是什麽混合的泥巴, 看上去既整齊又堅固。


  “這些業人倒是勤快, 這麽快就把牆給修好了,莫不是假的吧?!”


  左穀蠡王聽到麾下的副將這樣嘟囔, 心中卻隱約生出一種不安。


  之前兩軍交戰甚是激烈, 據說封家小子還拉出巨炮轟城, 牆後的人都不知道炸死了多少, 更別說是磚瓦石料, 哪有一塊是好的。


  但眼前這牆的確是好的出奇, 就算業人精於手工, 勤勞肯幹,可修牆需要燒磚夯土,斷然沒有這樣迅速的。


  假的?


  心中雖然懷疑,但左穀蠡王也不敢托大。


  他這回出來是抱了必勝的信念,從舊京中拉了不少樓車和衝車。東萊城的占地不算大,邊軍上次交戰的消耗也不算小,這一個月就算有兵員補充,可城池的規模注定不可能太多,具備一擊必殺的條件。


  這一個月左穀蠡王也沒閑著,之前司馬良棄城而走,舊京中留有不少庶民匠人,把這些人集中起來建造樓車,之前在東萊城下折損的部分也回血不少。後期製作的樓車也針對東萊城的特點做了改良,取消外層的牛皮改用更堅固的鐵板,為了提升靈巧度而縮減了載重,可以更快速地衝過炮彈靠近城頭。


  死人是一定要死的,畢竟邊軍的火炮是不可越過的障礙,隻能靠著人命去填。


  但隻要有一架樓車靠上城牆,占領城頭炮台,就等於在東萊城防中撕開一個缺口,後麵跟隨衝鋒的壓力也會減輕。


  “馬上列陣,集結完畢聽我號令攻擊,我要打他個措手不及!”


  左穀蠡王一聲令下,幾萬胡騎大軍便如隱沒入夜幕中的幽靈,悄無聲息地拉開了陣列。天剛破曉的時候,六架巨樓車已經矗立陣前,隻等左王一聲令下,即刻便提刀廝殺。


  嗚——嗚——嗚——


  低沉的號角在曠野上響起,一聲接著一聲,驚起林中無數飛鳥。


  殺機再也掩藏不住,號角響起的瞬間,東萊城下火把驟然亮起。


  掛著狼尾的王旗在風中烈烈招展,左穀蠡王舉起手中的骨朵,口中發出一聲呼喝,陣列最前方的巨樓車應聲移動,速度果然比之前快了許多!

  下一刻,東萊城頭也有了動靜。


  幾十門線膛炮噴射出長長的火舌,數不清的炮彈從天而降,在巨樓車的必經之路上布下了一道死亡之網。


  轟——轟——轟——轟——轟——!

  衝在最前麵的三架巨樓車瞬間被炸成了碎片,但還有三架趁著線膛炮裝填的空隙衝過了火力網。隻是還沒等車中人慶幸逃過一劫,就感覺腳下一空,連人帶車陷入到一處巨大的坑洞中。


  這坑洞又大又深,直接吞下了半個巨樓車的尺寸,最倒黴的是下麵幾層的胡兵,被摔得斷腿嘔血不說,命不好的直接被坑底水泥刺刺了個對穿,掙紮了幾下便沒了呼吸。


  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到了後麵隨車衝鋒的騎兵。有的收馬不及直接栽了進去,有得險險拉住疾馳的奔馬,東萊城下一片混亂。


  “敵軍進入射程,弓手準備!”


  瞭望哨的衛兵放下望遠鏡,朝著城頭的弓箭手打出旗語。


  弓箭營的校尉看向副將,副將點了點頭。


  “放箭!”


  一聲令下,萬箭齊發。箭矢如雨一般砸落地麵,被陷坑阻斷衝擊路線的胡騎隻得舉起手中的盾牌防禦。


  然而盾牌隻能勉強防住要害,□□的馬匹就顧不上了。很快有馬被箭矢射中,驚痛之下胡亂踢踏,根本不聽背上的騎士指揮。


  很快,有連人帶馬一並栽入陷坑,與樓車中的同袍一並做了黃泉同路人。


  “快衝!快衝!快衝!”


  前軍葉護一邊揮動骨朵驅趕手下的兵士,一邊聲嘶力竭地吼道。


  左穀蠡王親自到陣前,此戰西胡大軍勢在必得,他身為左王心腹絕對不能在這個時候給主上添堵,就算是用人命填補也要衝到東萊城下!

  “衝過去!繞開那些陷坑!隻要靠近城牆,那些火炮就拿咱們沒辦法啦!”


  “衝鋒!衝鋒!”


  前軍葉護殺紅了眼,一騎當千衝在最前,意圖帶領身後人馬一口氣衝到城下。


  不是他魯莽,這陷坑對樓車是個阻礙,但卻無法擋住靈活機動的騎兵。


  隻要他控馬的功夫足夠高超,注意閃躲,一路衝到城牆還是可能的。


  前軍葉護對自己的馬術很有信心,卻扛不住東萊城守軍早有準備,一早便針對騎兵布下了天羅地網。


  隻見第衝在最前麵的胡騎忽然身形一矮,連人帶馬栽入了新的陷坑。這其實已經不能叫做坑,而是一條又深又寬的壕溝,內中還裝了水泥尖刺,摔下去便沒了生路。


  前軍葉護也被陷馬坑擋住,眼睜睜地看著自己一個本族的兄弟死於坑底,氣得怒氣上腦,差點沒嘔血三升!


  這些業人恁地狡猾!竟然花招百出,不敢光明正大與他一戰!

  如此他越發確定封家子不在城中。


  以往大軍攻城的時候,那封家子雖然也有諸多手段,但卻並不會避諱兩軍正麵交鋒,哪像今日之勢,完全就是在玩小伎倆!

  前軍葉護一邊罵人,一邊指揮著騎兵齊齊後退。


  業人這陷馬壕溝挖得雖然長,但寬度卻不算特別大,至少馬匹高速衝刺是可以越過的。


  隻是此處距離城下還有一段距離,前方不知又埋伏了多少陷阱,還是謹慎一些為上。


  他撿了幾名騎術高超的,命他們為先鋒,先行試探前路的陷坑。


  這本是個送死的差事,但幾人卻欣然接受。依照西胡人的規矩,攻城戰最先抵達敵方城下的人是一等軍功,此行雖然危險,但一旦幸運通過,那邊有了傍身的本錢。


  幾人馭馬退後幾步,正準備衝刺跳過壕溝,卻在此時,東萊城頭又有了動作。


  “火1箭營,放箭!”


  副將一聲令下,無數燃著火焰的箭雨從天而降。


  眾胡騎大罵著舉起盾牌,結果這箭雨在空中劃過一個優美的拋物線,然後精準地落入壕溝,下一刻,熱浪騰起,火焰衝天。


  “啊!”


  前軍一陣混亂,好容易控製住被驚到的馬匹,前軍葉護這才發現,原來這壕溝底部不單單有馬刺,還有濃黑粘稠的火油。


  “火油?!”


  葉護驚叫一聲,眼睛都要瞪出血來。


  業人怎會有火油!火油明明是天神賜予西莫支海的神物,隻在極北荒漠之地才能尋到,東萊城的火油從何而來!?

  充作前鋒的胡人也被嚇了一跳。


  沒人比西胡人更了解火油,這玩意性烈,隻要沾上就很難撲滅,不死不休。


  火油是流動的,火1箭一出,圍繞在東萊城周圍的壕溝全部燃起了火焰。火油燃燒黑煙滾滾,讓人看不清壕溝和前路,火中又藏著尖利的馬刺,這還怎麽衝鋒!?

  眼見著進攻受阻,前軍葉護隻好將人馬收歸,自己去中軍向左穀蠡王回報情況。


  左王自然大怒。


  西胡人都是暴脾氣,喜歡直來直去的正麵交戰,這些蠅營狗苟的小手段雖然不能決定大局,但也讓人有如吃了蒼蠅般的難受。


  “火油?!業人哪裏來的火油?!”


  他問出了和前軍葉護同樣的問題。


  火雷聖巫思忖了一下。


  “多半是盜掘了天神的寶山。”


  他頓了頓,表情有些陰森。


  “墨宗那個偽主不是與東胡人交好麽?東胡的地盤靠近海克薩城,說不得那偽主便是差使東胡人,從克騰山盜走了天神的恩賜。”


  “若是王上早些下手,按我所說便吞並東胡三部,那也不會有後續這些煩惱。”


  他這樣說,左穀蠡王看了他一眼,不說話了。


  這事火雷聖巫的確提過,但那時候他不願事事受他指揮,拖了許久才動手,誰知就遇到了墨宗矩子前往海克薩城。


  好在火油總有燃盡的時候,隻要等到火油燒幹,大軍便可繼續前行了。


  結果他還是低估了業人的“狡猾”。


  這壕溝蜿蜒曲折,竟然是一直通到東萊城下的。邊軍派了專人看守,一旦火油少了便有人馬上灌注新的進去,滾滾的黑油像是不要錢一樣,匯成一條環繞在城下的特殊護城河,竟然足足燒了一日一夜還沒有停歇的跡象。


  好容易等到第二天傍晚,城下的黑煙開始消散,憋了一肚子氣的左穀蠡王命人點齊兵馬,拉開陣列,心道這次就算天上下火雨也不能停,必須一口氣拿下東萊城!

  他正暗暗發力,忽然身後傳來急促的馬蹄聲。


  隻見一名兵丁渾身浴血,打馬飛奔到陣前,根本來不及翻身下馬就直接滾落在地,瞬間沒了聲息。


  他手中還舉著一封羊皮卷,上麵封著緊急軍報的漆印。左穀蠡王打開卷皮,隻掃了一眼便臉色大變,看向東萊城頭的眼神中透著驚怒和怨毒。


  ——封愷領黑甲軍連夜奔襲舊京,因大軍出征東萊城,城中防衛空虛。昨日夜半,黑甲軍百十門火炮齊攻八城門,守軍抵擋不住攻勢,雖力戰而不敵,舊京淪陷!


  原來之前的燒火油是在拖延時間,把他的大軍穩在東萊城下,然後那封家子帶兵掏了他的老家!


  什麽回定安城奔喪,親自扶棺回九淩城……雍西關距離此處千裏,豈能是一日便能到達的?飛也飛不回來,城中那個“封愷”多半是假貨!


  可氣這“假貨”把他耍的團團轉,平白讓出了舊京大本營,傾巢而出進攻東萊城,後方露出了空檔。


  舊京沒了,他在中原便沒了落腳處。那封家子占了舊京,多半不會就此止步,肯定是要回師與東萊城守軍夾擊合圍,趁他流落途中無地落腳的時候,消耗他的戰力,將他一網打盡!

  擺在左穀蠡王麵前的,現在隻有兩條路。


  要麽放棄東萊城立即折返南召,憑借天險,先占據一處可以休養生息的營地,以後再圖翻身。


  要麽拚死趕在封家子調轉之前拿下東萊城,但東萊城南北都在邊軍控製中,獨懸一處,實在不是個理想的經營之地。


  再猶豫,邊軍的包圍圈就要合攏,到時候被困在東萊、舊京之間的平緩戰場,避無可避,守無可守,有沒有補給,遲早是要被鯨吞蠶食殆盡的。


  左穀蠡王手捏著羊皮卷,心中轉過無數個念頭,咽喉隱約帶了些血腥味道。


  “封愷,封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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