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9 章

  十二郎的確是被嚇到了, 渾渾噩噩地晃回了城,整個人都有些神思不屬。


  他隨從八鬥見他這樣,嚇得忙不迭地撲上來, 又要打扇又給喂水, 生怕自家少爺嚇出了什麽毛病。


  “十二少, 咱們回家吧。”


  八鬥一臉憂鬱。


  他是不知道自家少爺在稱外徑究竟看到了什麽,但能把少爺驚成這個模樣, 想來也是遇上了極可怕的大事。


  聽他這樣說, 十二郎搖了搖頭,一臉虛弱地拒絕道。


  “回什麽家?這點小事……都不夠丟人的……”


  “我就是……我就是沒想到……”


  十二郎喃喃自語道。


  他這個狀態自然不是因為害怕,畢竟是跟著大哥上過戰場的孩子, 攻城車、投石機之類的沒少看, 戰場上的巨型兵器遠比曠野上的實驗要殘忍血腥得多。


  真正讓他失魂落魄的,是技術的碾壓。


  十二郎不是傻子,自然看得出這岸防炮到底能有多大的威力。山石都能炸的粉碎,那些木質的大船又算得什麽, 若是再能裝上輪子推著走,攻城略地都不在話下。


  有了這樣可怕的武器在前,刀槍劍戟斧鉞鉤叉毫無還手之力,哪怕是他們家威震草原的黑甲軍,在岸防炮麵前依舊是不堪一擊。


  當然, 十二郎也看得出, 岸防炮的短板在於近程。


  這炮隻能往遠了打, 一旦衝過炮彈的落點範圍,人就是安全的, 岸炮毫無還手之力。


  可問題是, 再這樣強大的戰力下, 有多少人能衝過鐵蛋球的阻擊,成功衝進安全區?而使用的一方,如何不會布下充足的兵力護衛岸炮?

  戰爭,會因為岸防炮的出現而發生根本改變。


  想到這裏,十二郎一時喜一時憂。


  喜的是這岸炮是小非哥造出來的,小非哥和大哥是好朋友,是他們家的盟友,岸炮造出來必然為他們雍西關邊軍所用。


  憂的是,有了岸防炮,近距離使用的兵器應該也會很快出現。到了那個時候,現在他所熟知的一切都要改變,變成沒人能夠預測的模樣。


  最讓人恐懼的永遠是未知,因為不了解不清楚不明白,人的大腦會習慣性地補足可能,有些甚至遠遠超出實際可能發生的極限。


  十二郎現在的狀態就是這樣,憂愁著自己的渺小,恐懼著不確定的未來。


  想了又想,他還是決定找小非哥聊聊。


  一路走到寧矩子的院子前,正要敲門拜訪,結果門忽然從裏麵打開,嚇得他倒退了三大步。


  “小非……哥?”


  十二郎揉了揉眼,確定自己沒看錯。


  眼前這身高腿長,肩寬腰細的家夥,可不正是自家的大凶獸?


  “哥,你怎麽來了?”


  他看了看天。


  這才剛過了早飯時間,老大怎麽會出現在小非哥的院子裏,還一副主人的模樣……


  他什麽時候來的?

  封愷是昨天傍晚到的。


  墨宗在九淩城外的曠野試炮,守在附近的邊軍不可能聽不到。


  封大公子之前有過交代,墨宗的九淩城一定確保安全,稍有風吹草動邊軍頭領都會神經緊張,更別說是忽然爆出的巨響了。


  消息幾乎是第一時間就傳進了定安城。


  “巨大的響聲?”


  書房裏的封愷放下毛筆,微一沉吟,很快就想通了關竅。


  留山礦已經在開采中,非說要造岸防炮,那多半就是這個了。


  “我去看看,這兩日可能不回府。”


  青年站起身,隨口吩咐常隨路勇。


  “若是我爹問起,就說我去九淩湖考校十二郎的功課。”


  路勇點頭,心中暗暗為十二少捏了一把冷汗。


  雖說明顯是托詞,但大少爺說出口的話一定會做到,考校也一定是要考校的。


  但願十二少最近勤奮讀書,刻苦努力,能順利通關吧。


  封愷趕到九淩城的時候,天色已然是臨近傍晚。


  寧非還在鐵匠坊帶著眾人做坩堝煉鋼的實驗,封大公子自知身份敏感,知情識趣地到寧鋸子的小院子避嫌。


  寧非在九淩城的房子是一座簡約風的二層小樓。二樓頂有個露台,可以俯瞰附近的風景。


  彼時正值各大工坊下工時間。


  人群熙熙攘攘地從工業區走湧出,散入居住區的大街小巷,城市一下子熱鬧了起來。


  年輕的小娘子沒有家事拖累,三五結伴去食間吃晚飯,點上一份自己喜歡的餐食,說說笑笑好不愜意。


  漢子們就更隨意了。有家的順路買上些蔬菜瓜果給家中的娃和婆娘。還打光棍兒的勾肩搭背朝澡堂走,眼神卻時不時朝著小娘子那邊瞄偷瞄,抓耳撓腮的想尋個搭話的機會。


  更有些散了學的小娃,撒歡一樣在街路上輪竄,盡情宣泄著在學房被同窗碾壓的鬱悶。


  這是與任何一個城池都完全不一樣的景象,充滿了生機和活力。


  封愷忽然想起寧非之前的話,讓女子出門工作能夠創造更多的財富,讓邊城繁榮。


  他曾經認真考慮過這個提議,無奈邊城目前還沒有適合女子勞作的產業,也許等他們帶回來的羊毛琢磨出用法之後,邊城也可開辦類似的工坊,招攬女子上工。


  還有養殖場。


  墨宗的養殖場,好像也是一個小丫頭負責的,做的還不錯。邊城的婦人吃苦耐勞,勤快踏實,養豬也不會有什麽問題吧。


  封大公子摸了摸下巴。手指觸碰到略帶青茬的肌膚,他忽然想到這是某人的習慣性動作,忍不住低笑出聲。


  出走草原的這段旅程,他們日夜相伴,同甘共苦,倒是沾染上彼此不少的小習慣。


  倒也不錯。


  封愷的手指拂過下巴。


  偶爾想起的時候,會覺得對方就在觸手可及的地方,從未遠離,這種認知令人心情愉悅。


  不過封大公子的好心情並沒有持續很久。眼看著已經快要三更,小院裏依舊燈黑灶冷,他的非還是沒有歸家的跡象。


  封愷的唇微微抿起。


  非弟的身體並不好。


  之前他們在克騰山,隻要寧非三更天以後沒有入睡,他第二天的精神就會變得很差。若是連續熬上幾日,便會發熱咳嗦,渾身無力,需要休養好久才會好轉。


  之前流浪在外,他都會及時提醒他,監督他按時睡覺,沒想到這家夥一回來九淩就魚入大海,忘了自己有幾斤幾兩了。


  有點兒生氣,又有點無奈。


  封愷歎息一聲,到底耐著心底的衝動,沒有找去鐵匠坊抓人。


  回到了九淩城,他們的身份便不是遊走的行腳商人,一個是少閥主,另外一個則是矩子,人前稍有越界,很容易上升到墨宗和邊軍的矛盾。


  好在這次他沒有等很久,大約三更初刻的時候,遠處隱約亮起了火把和燈籠。


  為首之人正是他心心念念的寧矩子,他在路口和柳鐵等人交代幾句之後,便獨自拐回了自家小院。


  “這麽晚?”


  見到忽然出現的訪客,寧鋸子著實嚇了一跳。


  等看清還是暮野兄,寧非拍了拍胸口。


  “你怎麽不點燈?”


  暮野兄是有自家小院的鑰匙的,他的房子還留了一間客房給對方,出現倒也不算奇怪。


  “在露台上,遠遠看你過來了。”


  封愷笑了笑,伸手接過他手中的燈籠,引著他進門。


  “你今天怎麽有空過來?不是在忙著白鷺口的事麽?”


  寧非一邊往房子裏走,一邊活動著酸痛的肩頸背。


  雖然實驗坩堝煉鋼並不需要他親自動手,可是忙忙碌碌一整天,對他這個破身體來說也不是件輕鬆的事,注意力高度集中的時候還好,一旦鬆懈下來,整個人都有點頹。


  “已經差不多了。”


  封愷說的輕描淡寫。


  “聽說你在造炮,還鬧出了很大的動靜,我有點擔心。”


  他一邊說,一邊很自然地伸手幫對方按壓著肩頸。


  之前在東胡三部改船,每天晚上他們也是這樣。練武之人的手勁不小,但對力道控製的精準度非常人所能及,封愷總能掌握好讓寧非最舒適的度,一來二去倒是也成了習慣。


  聽他這樣問,寧鋸子便想起上午的那一聲炮響。


  他歎息一聲。


  “你來早了,岸炮沒成。”


  聽他這樣說,封愷微微挑眉。


  “倒是稀罕了,第一次聽你說不成。”


  “之前那些雷火灌不是造的很輕鬆嗎?為何換成是岸炮便如此艱難?”


  寧非閉了閉眼,微微苦笑。


  “我又不是神仙,如何能次次成功?”


  “之前是我想的簡單了,以為以目前的煉鋼法可以勝任。事實證明,太看得起自己了,有些心急。”


  封愷停下按摩的手,摸了摸他的發頂。


  “既然艱難,那便從長計議吧。”


  “大不了鹽場之事暫時放緩,左右我們和陸家沒有撕破臉,穩妥經營倒也不必急於一時。”


  寧非卻是搖了搖頭。


  “急,還是要急的。早一日造炮出來,大家就早日得了安寧。”


  “我們在天鐵坑和克騰山鬧得那樣大,陸家不可能沒有覺察,說不得已經在暗中刺探了。”


  “你之前說陸家向封家提親,算算時間不就是我們飛出三牙子山之後不久的事?”


  “能來提親多半也是陸家不確定消息真假,也不知道你三嬸與那議親之人吐露了多少,我與陸家遲早要有一戰的。”


  “是我們。”


  封愷拍了拍他的手,順勢握住。


  “我封家世代戍邊,與胡人的仇怨不知結了多少。陸濤因私與胡騎勾連,踐踏河山,邊軍不能容他。”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與子同仇,與子協行。”


  一聽這話,寧鋸子就有點臉紅。


  他理工出身,對古文的理解僅限於得分考點,理解並不深刻。


  上次暮野兄對他念這首詩,結果他回了個“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搞出了天大的誤會。


  唔,那個誤會……


  現在好像也不算誤會了。


  想到這裏,寧鋸子輕咳一聲,不想再去回憶自己的黑曆史,態度生硬地開始轉移話題。


  “反正……早做準備是沒錯的。”


  “今年先是地動,又是洪水,緊接著轉為大旱。氣候變化天反常,我怕之後還會有蟲災。若是起了饑荒造成瘟疫,再加上胡騎南下虎視眈眈,老天爺留給我們的時間真不多了。”


  開始還是帶著笑,說到後來,寧鋸子的臉上沒了笑容,語氣也開始轉為凝重。


  封愷聽得很認真。


  非弟說的沒錯。


  今年天災連番接踵,又遇上中原三王之亂,陸濤裏通外國圖謀非小,若不提前做好準備,說不定就要傾覆在這場浩劫中。


  別的不說,單講這次的洪水和旱災,業朝全境都受到了影響。


  如今還沒到收糧的時候,糧價已然漲了三成,更別說旱災才剛剛開始,之後還不知道會不會有什麽大變動。


  這其中,當然有商賈哄炒抬價,想要從中牟利。但邊城附近的農田普遍受旱災影響要減產,這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所有人都看在眼中,憂心缺糧不可避免。


  好在九淩湖附近新開墾的田地,以及邊軍治下的軍墾田,因為采用了墨宗的方法建立灌溉渠,反而是目前糧食長勢最好的。有了這些田地打底,若無意外,邊軍今冬不至於餓肚子,雍西關也不用花費大筆銀錢高價向中原商賈買糧了。


  能讓寧非著急的事,絕對沒有小事。


  “我明日便差人將留山礦料送到九淩城。”


  封愷沉聲道。


  “若是礦石品質不純,留山比牛背山附近出產的礦料要優質許多,或可解決鋼質的問題。”


  聽他這樣說,寧鋸子點了點頭,又微微搖頭。


  “礦料品質固然有關係,但更大的問題在於目前的煉鋼術不足以支撐岸炮需要的強度。”


  他隨手從書架上抽出圖紙,平鋪在封愷的麵前。


  “我要造出來的,是能夠連續使用的岸炮,不能打一發就壞了。這種強度的鋼料,現在的煉鋼法做不到。”


  “所以我準備換法煉鋼,明日晌午重新開爐,看看這一次能不能做出合格的炮身鋼”。


  明日晌午?


  封愷皺眉。


  他伸手將攤在書案上的圖紙卷起,重新放回到書架上。然後拉扯著寧鋸子的衣袖,將他往臥室推。


  “既然定了晌午,那現在便該睡了。”


  “牧野兄……”


  寧鋸子垂死掙紮。


  他還想把數據再整理一遍,核對流程,看看有沒有疏漏的地方。


  現在睡,他舍不得。


  然而以寧鋸子的小身板,根本沒有反抗大凶獸的實力,幾下便被按倒在榻上。


  封大公子的雙臂撐在他的肩側,一隻腿壓住他的,長發垂落,目光微微有些危險。


  “盥洗,是你自己來還是我幫你?”


  寧鋸子本能地咽了口口水,腦中有一瞬間的空白。


  他的沉默被視為無聲的抵抗,戰場上殺伐慣了的大凶獸不接受拒絕,直接伸手幫他更換中衣

  “不……不用啊暮野兄,我自己能行。”


  寧鋸子臉紅了。


  雖然在地洞和洪水中,兩人之間的接觸遠比此刻親密,但不知道為什麽,他就是覺得現在的暮野兄非常具有攻擊性,而且危險,讓他忍不住心跳加速。


  他品了品,覺得不是害怕,反而隱隱有種隱秘的興奮。


  果然男人都是愛作死的動物,越是危險就越想要靠近,腎上腺素爆炸的感覺飄飄欲仙。


  他知道暮野兄對自己有想法,主樓坍塌之時能用肉身護自己周全,這樣的情誼說不是喜歡他都不信。


  他應該是對暮野兄有興趣的。


  漂亮又危險的猛獸,哪個男人不想征服呢?不管是□□還是心神,全部屬於他一個人,這大概是他兩輩子加起來,唯一一個想要擁有的東西。


  封愷讓他產生興趣,明白了征服和獨占欲。


  可什麽事若是得到得太容易,那便不會讓人珍惜,要多添些曲折才會有意趣。


  推拒之間,手指難以避免的糾纏在一起。


  似拒還迎,肌膚相貼,爭鬥的結果是寧鋸子“意料之中”地落敗,的一隻手被分開,按住,十指相交,男人緩緩收攏,將那比自己纖細一些的指尖扣在了手掌中。


  “你乖些。”


  封愷按住他的小爪子。


  油燈的光亮映射在男人眸中,儼然有火焰在燃燒。


  “時候不早了,你得早些休息。不然明日沒有精神,扛不住疲累。”


  封愷的聲音有些低啞,另一隻手卻輕輕拂過矩子的額頭。


  “明明一累就要生病,躺在床上幾天起不來。”


  “真要有這個精神,便好好的調養好了身體。”


  “鬧的哥哥發狠心教訓,到時候吃苦頭哭著說哥哥欺負你,哥哥也不會放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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