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1 章
這個下午, 舊食間的院子裏擠滿了人。
這是一次臨時的召集,說是有空的人可自願前來,可全塢堡的女人,有一個算一個, 大的小的老的少的, 除了個別還在繈褓中的嬰兒或是不懂事的孩子, 幾乎全員到齊。
大家抻著脖子朝前麵看, 隻恨不能站在最前麵, 將那架新的紡織機看個清楚。
是的, 是新的紡織機,據說是劉通和柳鐵剛改出來的, 不用拋梭不用繞線,隻要踩踏板就能自動飛梭, 神奇得不行!
拋梭可是個技術活, 不是每個人都能掌好力道,尤其剛開始學習的新手, 織的慢不說,還容易浪費材料。
是以這一次, 那些不那麽巧手的女孩們,一個個都跑得飛快,占據了視線最好的黃金位置。
當秋婆婆踏動踏板的時候, 所有人都睜大了眼睛。
秋婆婆眼神不好全塢堡都知道, 聽說她當年也是忻州城裏數得上名號的繡娘, 曾經也能擔起一家的生計。不過世家繡坊的活計可是不輕鬆,日夜都要做工不停, 刺繡又甚是消耗視力, 沒幾年便拿不起針線了。
之前教大家使用織布機的時候, 也是秋婆婆來講解,由萍花示範,因為需要拋梭,眼神不好的秋婆婆很少親自下場。
現在她竟然又拉開了織機,動作流暢幹淨不說,速度還比之前的老織法快上許多,很快就織出了一寸的棉布!
木東來的婆娘王氏看得眼睛都要直了!
她就屬於那些心不靈手不巧的人,之前學織布機的時候就沒兩個閨女快,還一直被木東來嘲笑譏諷,心中早就憋了一口氣。
狠話已經放出去了,說是要讓自家老頭子給打洗腳水,但若真幹不出點名堂,以後隻會被笑掉大牙。
是以王氏的心裏火燒火燎的,全身都跟著一起發力,恨不能把秋婆婆的每個動作都印在心窩裏,做夢都能溫習。
“好!好!這個好!”
她一邊看一邊邊念叨。
“這梭子能自己來回走,那隻要能把數數明白,織布就快起來了。”
“這布幅比以前寬多了啊,要是裁見襖裙都不用拚布,一剪子下去多暢快?!”
周圍的大小娘子嫌她吵,無奈她站得位置實在優越,為了學織布隻能暫時忍了。
秋婆婆示範完畢,便將織機交給萍花,配合著講起了分解步驟。
這堂課上得時間很長,一直持續到傍晚。除了在新食間幹活的娘子必須要去做飯以外,院子裏沒有一個人離開。
不吃不喝,舍不得走,小解都嫌浪費時間。
好容易排到自己,摸著織機的手都有點抖,生怕一不小心把這麽精致的東西弄壞了。但是很快就都摸出了門道,織布機紮紮作響,棉紗卷急速轉動,飛梭被在彈簧的驅使下發出清脆的聲音。
聽在女人們的耳中,簡直是最美妙的旋律。
這一天,城裏的爺們多少也感覺到了變化。
傍晚的時候,各個工坊的漢子們進入新食間就餐。今天晚上是麥粥和蒸土豆,搭配醬炒的幹菜,和平時似乎沒什麽兩樣。但是味道嘛,就有點做得不走心了。
幹菜裏麵的醬塊沒有炒開,粘粘的糊在一起,吃到啥全看牛嬸子的心情。
有人一碗給的都是醬,有人隻盛到沒沾到味道的菜葉子,牛嬸子全程黑臉,也不知道在跟誰生氣,一把大馬勺敲得叮當,嚇得墨宗一眾老少爺們都不敢吭聲。
木東來就是倒黴蛋那一夥的。他有家有婆娘,慣常這個時間已經吃起王氏的小灶飯菜,根本不用跟著一眾單身小子擠食間。
但今天婆娘也不知道發哪門子瘋,扔下他和兒子就去學啥織布,連帶著兩個丫頭也走了。
家裏的兩個爺們誰都不會做飯,隻好端著碗去食間,結果盛到的就是一碗半生不熟的還沒味道的幹菜條。
木東來怒了。
牛嬸子比他資曆深,平時他也不太敢惹,但是這次實在太過分,他必須去說道說道!
於是木東來就端著碗去找牛嬸理論,牛嬸也沒說什麽,直接給他的幹菜條裏添了一勺湯,變成了鹹菜條。
“這就完了?”
木東來瞪眼。
“我們幹了一天的活,就給這玩意?”
牛嬸子正氣不順呢,毫不示弱和木東來噴。
“不然你還要啥?以前草團子你不也吃過?現在咋就不能吃?”
從打下午開始,她手下的一群幫工就不見了蹤影,聽說是去學什麽紡織機。
牛嬸子有點不高興,心裏悶悶的,平生第一次感覺自己的地位受到了動搖。
那些大小娘子都是她收的,好多是活不下去才來投了墨宗,如果不是她留人下來幹活,她們根本沒有地方安身立命。
可是現在,一個紡織機就都把人心給勾走了,幹活的時候越發魂不守舍,私底下還在研究什麽織布法,完全沒把食間的活計放在心裏!
尤其是今天下午,人雖然是回來了,但是心還留在秋婆子那,叫都叫不回神!
她的食間怎麽了?就這麽不招人待見嗎?
偏偏木東來還不長眼地往上撩火。
“那能一樣嗎?!”
他把碗推到牛嬸子麵前,“你自己嚐嚐,這玩意還不如豬食!”
結果牛嬸子隻看了他一眼,一聲沒坑,轉身進後院把喂豬的泔水桶臨了過來,重重放在木東來麵前。
“豬食也有,你要吃自己盛!”
說著,她一摔大馬勺,硬邦邦地扔下一句。
“要吃就吃,不吃滾蛋!”
說完,就徑自走去後院生悶氣去了。
正趕上寧非也來吃飯,聽說牛嬸子被氣走了,便走進後院看看情況。
他進來的時候,牛嬸子正坐在房簷下抹眼淚,見他進來,慌忙擦了幾下站起身。
“矩子來了?我給你端飯去!”
“不用,我自己拿了。”
寧非端著自己的小飯盆,挨著牛嬸子坐下,先咬了一口土豆。,然後被鹹的隻皺眉。
別看牛嬸子對木東來沒個好臉,但看寧非還是十分寶貝的。知道是自己調味出了紕漏,馬上臉臊的通紅。
“矩子啊,鹹了是不?我去給你重炒一份。”
“不用,正好就粥。”
寧非搖頭。
“嬸啊,你怎麽不高興了?”
牛嬸子一屁股坐在台階上,看著天邊掛著的月亮,聲音有點悶。
“沒不高興,就木東來挑事麽。”
“以前做啥都能吃,現在吃了幾天他婆娘的小灶,就看不起我做的飯食了。”
其實這也是牛嬸子最近一直憋悶的原因。
墨宗建起水泥房後,因為需要燒灶加熱,所以很多有家室的都把糧食領回家,自己燒飯燒菜吃。
如此一來,一直興盛熱鬧的新食間一下子就冷清了不少,饒是牛嬸子變著花地給大家燒菜,來食間吃飯也隻有那些還沒成家的半大小子,食間變成了發放食材的地方。
重要性沒了,牛嬸子一下子心態失衡,找不到自己的存在感。
然而這還隻是個開始。
沒過多久,劉通和萍花造出了織布機,塢堡裏的女人好多都去學織布。開始的時候新食間的幾個還信誓旦旦說沒意思,結果沒過多久就被牛嬸子發現她們偷偷去上課,回來還私底下相互探討,和當初說的一點都不一樣!
她也問過那幾個女人,她們要麽痛哭流涕,要麽結結巴巴,但都說織布是個能活下去的生計,她們絕對不會耽誤食間的活計,希望牛嬸子也放她們在空餘時間琢磨一下。
牛嬸子還能說什麽?她這個人雖然潑辣爽利,但從來不強人所難。人家另有它路,她也隻能希望她們能走好。
“結果……就成了現在這德行……”
說到這裏,牛嬸子歎了口氣,轉頭看向寧矩子。
“都不來食間吃飯我能懂,誰不想回家就能吃口熱乎的稱心的?但矩子啊,你說咱們這灶台活真就這樣不受待見麽?咋就比不得人家織布的,沒人愛幹呢?”
“也不是。”
寧非摸了摸鼻子,和牛嬸子一起坐在台階上,把碗裏最後一口麥粥喝掉。
“城裏那些大酒樓的掌勺大師傅,那不也是很受待見的人物?可是店裏的頂梁柱呢!”
這話一下子就戳中了牛嬸子的癢處,讓她心情瞬間好了不少。
稀罕矩子不是沒原因的,人家就是會說話,一張口就說到你心坎裏,讓你想不高興都難!
再加上長得又好看又乖巧,還有本事,可不比木東來那張老臉順眼太多!
心裏雖然熨帖,但嘴上還是要謙虛一下。
“咱就是個燒菜的,哪能跟人家城裏酒樓的大廚子比?”
“怎麽不能比?”
少年矩子轉過頭,清秀的臉上滿是真誠。
“嬸子你做菜很好吃的,上次調製湯頭的時候,鮮得我舌頭差點掉了,就連封大都護和封家的公子都讚不絕口呢!”
“封家人你知道吧?定安城裏的酒樓他們都吃過,你是沒看到他們吃了多少,大都護把湯都喝幹了……”
這話倒真不是恭維,那天封家父子三人大開吃戒,橫掃了整整一桌的食材才走人,寧非是親眼看到的。
是以話說得根本不心虛,越發聽得牛嬸子心花怒放,整個人都輕飄飄地要飛上天!
哎呀,這是多大的光彩!堂堂大都護什麽好吃的沒嚐過,偏偏就喜歡她做的湯頭,這也太漲臉了吧!
但轉頭想到新食間的現況,牛嬸子又覺得憋悶。
既然不是她手藝不好,那為啥大家都不來了?
現實就是,以後來新食間吃飯的人越來越少,那她要給誰做飯去?難不成也要織布?
可她繞著灶台轉了半輩子,從來也不會織布啊!?
寧鋸子看出牛嬸子的心思,放下了手中的碗筷。
“沒事。”
少年矩子笑眼彎彎。
“嬸子那些醬油,釀的怎麽樣了?”
牛嬸子一愣,然後點頭。
“都按矩子說的方子,算算再過一個月也快到時候了。”
“這油做出來要咋用?”
寧非沒有回答,而是反問了牛嬸子一個問題。
“嬸子可知‘醢’”
牛嬸子點頭。
“自然是聽過。”
她想了想,“據說是用肉製成的好物,烹菜時倒入一些,味道鮮美無比。”
“嘿嘿。”
寧鋸子笑得一臉奸詐。
“我這油也是一樣,燒肉燒菜倒些進去,味道鮮美無比。”
“啥?!”
牛嬸子被嚇了一跳,本能地以為矩子吹牛。
寧非一本正經。
“真的,味道不相上下,幾可亂真。”
他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
“我以大德聖人的名聲和功德擔保,絕對是差不多味道的好東西。”
墨宗弟子都信大德聖人,牛嬸子也不例外,聽矩子這樣說便信了。
但心裏還是有些不踏實,忍不住壓低了聲音問道。
“真一樣?可咱……咱這油……可是豆子漚的啊……”
“嬸子放心。”
寧鋸子笑得一臉純善。
“嬸子莫不是忘了豆腐?豆子做的豆腐傳到京城,那些高姓大閥的郎君不也說和那價值千金的玉膏脂一個味道?不然也不會把薛家的店鋪都砸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