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3 章

  心裏雖然疑惑, 但矩子的話還是要百分百執行的。


  結果沒過兩天,木工班又有新的圖紙送過來,這次是農具,輥軸和深耕犁。


  “這玩意……”


  徐進看著圖紙上畫的物件, 摸了摸光頭。


  “這是壓茬的?”


  “看著是這樣。”


  木東來撚須。


  “整地的時候用它推, 直接將雜草苗子軋進地裏頭, 省得和秧苗搶地方。”


  “以前見過類似的, 都是木頭做的。這次矩子全要用上鐵, 可是下了本錢。”


  “不過這中間的圓軸造起來倒是麻煩, 這玩意木工做得溜,用刨子刨來得快當。”


  兩人本來是小聲嘀咕, 也不知道被哪個耳朵尖的聽了去,人群中忽然有人抱怨道。


  “明明是木工班的活計, 他們自己不做偏讓我們來, 鐵匠坊啥時候給木工班打過下手?!”


  “就是!”


  還有人應和他。


  “咱們鐵匠坊以前給宗門做了多少貢獻,現在讓個木工班支使得團團轉, 難不成就因為謝老是矩子的親戚麽?!”


  這話說得有點誅心,匠房裏可沒人敢應和。


  木東來看了眼說話的人, 是個剛剛進坊不久的學徒,老鐵匠章老三的孫子,也是在塢堡裏長大的孩子。


  章老三是和他師傅一個輩分的老匠人, 一輩子呆在鐵匠坊, 經曆了鐵匠坊最風光的時代, 也算有點牌麵。老頭在幾年前去世了,留下了一個孫子, 一直在鐵匠坊做學徒。


  “章鐵鎖你說啥屁話?!啥鐵匠坊給木工班打下手??!老實幹活就得了!沒得閑的放屁!”


  徐進出口訓斥道。


  章鐵鎖是跟著他爺學本事, 他爺沒了之後沒再拜師傅, 平時幹活也算穩當,很少有起刺的時候。


  今天能出頭,顯然是這口氣憋得救了,梗著脖子回道。


  “啥叫屁話!?本來就是這麽回事!之前那個茅坑,搞那麽複雜幹啥?不就是個拉屎的地方麽?在地上隨便刨個坑不就得了?還非得鑲個漏鬥在上麵,鬥子地下還卡著兩個桶,一個裝屎一個裝尿,拉完之後還得抽個機關翻板進下麵的罐子裏,有啥用啊!?”


  “我就想不通了?這屎和尿為啥一定要分開,還都得流進不同的罐子裏?!他們木工班拉屎拉尿還分先後麽?時候過得這樣講究?!”


  “要我說就是想折騰咱們!明知道咱們打鐵的不如削木頭方便,還畫了這勞什子的圖讓咱們看!這都是精巧活,他們不是總念叨什麽公輸大匠麽?咋這回自己就慫了?”


  這話說得好幾個年輕的小子都同仇敵愾,不停地點頭。


  最近木工班很是出風頭,讓習慣了風光的鐵匠坊小夥子們有點心態失衡。


  明明他們才是掌握了灌鋼技術的人,打鐵煉焦那是多麽重要的差事,早就淪落成聽木工班指揮的雜役了?

  木工班拿著雞毛當令箭,現在不知道咋嘚瑟好了!

  “都胡咧咧什麽!?矩子的話都不聽了不是?墨宗容不下你咧?”


  木東來喝道。


  “本來就是!”


  另外一個年輕人也跟著起哄。


  “這玩意不是給邊軍的嗎?屙屎拉尿還都要用罐子裝,還要拎回來是咋的?”


  “以後不會還讓咱去收夜香吧?”


  “就是讓你收夜香,你去還是不去?”


  寧非打破了屋內鬧哄哄的氣氛。


  眾人心中皆是一驚,齊齊循聲望去,正看到少年矩子站在門口,一臉似笑非笑。


  “問你們呢,讓你收夜香,你去還是不去?”


  他點指著其中一人問道。


  那人低下頭,聲音惙懦。


  “矩子說去……那自然是要去的。”


  寧矩子點了點頭。


  “你,你,你,你還有你。”


  他點指了幾個剛才起哄鼓掌的人。


  “來你們幾個告訴我,人尿有什麽用?”


  章鐵鎖一驚,忙不迭地縮了縮,低頭做鵪鶉狀。別看他對木東來、對徐進敢硬抗,可是見了矩子,眾人的心裏還是服氣的。畢竟是研究出了灌鋼法的牛人,比技術所有人都得甘拜下風。


  現在聽到矩子點名,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回答不出,都不敢坑聲。


  “人尿的用處,昨天柳老爺子講了兩邊,還畫了重點,所以你們哥幾個是逃課了?”


  寧鋸子轉頭看向木東來。


  “我聽老爺子說,鐵匠坊昨天和前天的出勤率都不夠,你們是看不起種地還是咋的?”


  聽到這話,木東來差點沒當場跪了。


  哪裏是他們看不起種地,是柳老頭這個掃盲班人太多,現在是分成兩組上課,他和那幾個小崽子不在同一個班!


  “不不不,絕不是這樣啊矩子!是這幾個崽子頑劣不堪,趁著天黑老爺子眼神不好,自己偷偷溜走的!”


  “哦,這樣。”


  寧鋸子點頭。


  “那木坊主你給他們講講,為啥我們要收集人尿?”


  木東來打了個激靈,腦中本能的浮現出柳老頭猙獰的麵孔。


  他在宗門年紀不小了,腦子也不算太活泛,學東西慢不說,還總也記不住,已經連著兩天被柳老頭留堂。


  留堂倒沒別的,就是一遍遍默寫老頭上課講的那些種田的方法。那老頭子說什麽好記性不如爛筆頭,寫錯一筆就要重來,搞得他回家不但要被妻女笑話,晚上做夢都是畫圈的知識點。


  是以兩天下來,完全形成了條件反射。


  “人尿可以和很多礦料混合製成肥料,下在地裏能增產增收。”


  寧非點了點頭。


  回答問題都沒卡殼,顯然是用心學了。


  當光自己學還不行,鐵匠坊還有刺頭沒擼平。


  於是他又看向徐進。


  “徐大哥你說,為什麽我要讓木工班做這個移動茅坑。”


  徐進也是一個激靈,立刻答道。


  “為了收集人尿。人尿可以和很多礦料混合製成肥料,下在地裏能增產增收。但因為需要的數量巨大,宗門日常無法滿足,於是便造茅廁出來收集尿液。”


  “之所以做個漏鬥形的椅子在上麵,就是為了更好的收尿不浪費。用鐵罐可以定期將裝滿的尿液帶回宗門,再替換新罐,這樣就能持續堆肥增產。”


  回答得很標準,寧非十分滿意,看向鐵匠坊眾人。


  “還有人要補充麽?”


  這時候柳鐵站了出來。


  他想了想,試探著說出了自己的看法。


  “我想的是,既然人尿能和礦粉一起堆肥,那是不是也能做出別的東西來?就算做不出來,咱們多堆點費也能多種點糧食和蔬菜,再不行也可以賣給外人。”


  “很好,有創新有思考,柳鐵學得不錯。”


  寧鋸子大力表揚了學霸柳鐵一番,對乖學生木東來和徐進也讚賞有加。


  至於幾個敢逃課的學渣,寧鋸子也沒慣病,直接交給柳老頭進了特別補習班,天天默寫天天考試,成績還掛在主樓門口的告示板上,讓大家都能看到。


  於是繼不好用的漢子之後,以章鐵鎖為首的一群學渣成了塢堡裏的新話題。克雷帶著一群小孩撒著歡地宣傳,很快全宗門都知道這幾個小子腦子笨,學不會,是鐵匠坊的大傻子。


  章鐵鎖和他的學渣小夥伴忽然發現,自己在家中的地位變了。


  原本都是男丁,又進了前途大好的鐵匠坊,幾人在家裏說話都比別的兄弟有底氣。


  現在不用說兄弟了,最小的妹妹都用下巴蔑視他們。柳老頭的課全宗門都在上,人人學習家家聽課,不管閨女小子一視同仁,分數的橫向比較簡直不要太殘忍。


  於是當爹娘的忽然發現,原來家裏最聰明的不都是承繼香火的小子,有些人家的閨女反而更加出色。以前都在家裏家外忙活活計,根本看不出來資質。經過這次集體掃盲,幾次貼大榜都是名列前茅,反而她們的兄弟慘不忍睹,一早就死賴在後幾名不動彈。


  以前那些有學問的世家老爺,總說女子天然不如男子,不然為何會有天地高下之別。


  現在看,老爺們說的也不全對,至少在他們墨宗塢堡中,有些丫頭真是頂頂聰明,一點都不下於男子的!


  心裏雖然知道,但自家孩子總吊榜尾,當爹娘的還是上火。


  看人家的婆娘漢子,自己雖然考不到前麵吧,但有個閨女小子爭氣,幹活閑暇之餘也能吹吹牛炫耀得意一番。可回來看到自家小子,可真是親生的,每次都和親爹親娘一起掛榜尾,這火氣“騰騰騰”地往上竄。


  自古以來的家長心情大多差不多,即便自己不是隻天鵝,那也要下個蛋,孵出一隻天鵝來爭口氣。


  於是,章鐵鎖的日子越發不好過了。


  日常在柳老頭的補習班背的頭昏眼花,耳鳴腿軟,走的時候還要背著一疊樹皮紙回家答題。好容易去食間吃口飯,牛嬸子見了他幾個就翻白眼,盛的飯食也甚是敷衍,仿佛給吃都是浪費糧食。就這樣,回家還要吃排頭,看上的小娘子也躲得遠遠的,好像傻病會過身,一不小心就變得和幾人一樣。


  拜這樣的高壓所賜,幾個刺頭的成績迅速提高,很快就追上了大部隊。


  也因為這件事,章鐵鎖竟然對鐵質機械生出了興趣,尤其是那攆輥中的圓筒軸承,不知道是不是做了太多的題目,他現在是越看越著迷,也想著去他以前最看不上的木工班請教原理了。


  第一次去的時候還有些別扭,可等看到矩子和劉通在商量的東西,章鐵鎖的眼睛都要瞪出眼眶了!

  是紡織機,是水碾,是水排,是龍骨車,但都不是用人操作的,放入水中由水流推動,用各式各樣的軸承和齒輪連接,這樣複雜的結構他以前完全沒見過,也一丁點都看不懂!


  雖然看不懂,但章鐵鎖隱約感覺得到,這些都是以水力取代人力的寶貝。


  以後他們鐵匠坊,粉碎礦料再不用鐵碾,鼓風也不用人出死力,這將會是多麽大的改變!


  他以為他琢磨那滾攆琢磨出點味道,其實距離還差了千萬裏,根本連個門檻都沒邁進去!


  從木工班出來的那天,章鐵鎖頗有些失魂落魄。他沒有回家,獨自一人去了鐵匠坊,想要去爐前想想心事。


  卻沒料遇到了柳鐵。柳鐵正一邊盯著那張繪有攆輥的樺樹皮,一邊寫寫畫畫。


  “鐵子哥你咋還沒回去?這是啥?”


  章鐵鎖看了半天也沒看明白柳鐵那張樹皮上寫的是啥,忍不住小聲問道。


  柳鐵正想得出神,冷不住被他這樣一問,也是嚇了一大跳。


  等看清楚是章鐵鎖,他才微微鬆了口氣。


  “我琢磨琢磨矩子這張圖,這圓形的飛輪挺有意思的,若是能用在咱們澆鐵的地方,能省不少力氣。”


  聽他這樣說,章鐵鎖的眼睛又直了。


  才從木工班受刺激回來,現在又遭遇到同伴學霸的暴擊,他覺得整個人都不好了。


  以前那個傻大憨的鐵子哥,他們鐵匠坊出了名不走腦子的人,現在竟然也能看明白矩子畫的圖紙了?!

  而且還能有樣學樣,換到鐵匠坊自己的東西上,以前怎麽不知道鐵子哥有這本事?

  知道他最近過得很慘,柳鐵朝他笑了笑,伸手拍了拍他肩膀。


  “我以前就覺得好好幹活,師父讓幹啥就幹啥,學手藝都是一代代傳下來的,到了時候自然就會了,根本不需要走腦子。”


  聽他這樣說,章鐵鎖一臉懵懂。


  “難道不是這個道理?”


  柳鐵搖頭。


  “自然不是。”


  “有一天晚上,就是造刀那時候,矩子和我說了一句話。”


  “他說墨宗不是匠房,大家若是隻想埋頭幹活求口飯吃,那不如去投了世家,比窩在塞外好過很多。”


  “既然不想做個隻會幹活的仆役,那就要把腦子動起來。世間萬物皆是有道理有規矩,一通百通,隻要用心琢磨,那就一定能找到。”


  “這樣……”


  章鐵鎖喃喃。


  “世間萬事萬物皆有道理有規矩……”


  他現在還不明白,但又莫名覺得這話很微妙,下意識地記在心中。


  總覺得,心癢癢的。像有根小苗子,再一點點破土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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