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5 章

  十一月中旬, 寧矩子出塢堡北上,前往墨宗剛剛到手的九淩湖。


  九淩湖在石沱嶺東線,源頭為山中地下暗河泉湧匯出, 與烏知河的支線連通,距離墨宗塢堡大約100公裏,算是附近能夠得到的最大水係。


  墨宗內部的分工其實並沒有細化, 隻是依照使用材料簡單區分了鐵匠、土木和木工, 其中土木組負責建築營造, 鐵匠坊主管冶煉金屬, 而木工班, 在大多數時間都在承擔一些輔助性的工作, 比如說給土木組建好的房子安裝窗框窗板, 打點家具什麽的, 沒有特別拿得出手的主業。


  匠人們也有食物鏈, 是分三六九等。


  比如鐵匠坊原本就是大德聖人內定的支柱產業, 嶽萬峰給兒子量身定製了一個不可撼動的地位, 連帶著鐵匠坊在墨宗也跟著水漲船高。即便後期因為全員失蹤導致技術斷層, 但這個地位還是一代代地保存了下來,直到現在都沒有改變。


  土木組的躥升則是因為實際生存的需要。


  跟著矩子離開舒適寬敞的雲浮山學宮,墨宗一下子陷入了窘境。鐵匠坊全員失蹤, 剩下的人還要躲避各個世家的打壓和追捕,生活一直處於顛沛流離的狀態。


  直到五代矩子率眾出關, 雍西關是封家的地盤,中原世家不能再伸手到關外,這才勉強算是找到了落腳之地。


  然而關外並不是天堂, 一樣要有片瓦遮風擋雨, 於是修建塢堡就成了頭等大事。別看現在塢堡修建得金湯鐵桶, 當年起步的時候真是萬分艱難。但是礦組選石料就死了不少人,更別說還有胡人在一旁虎視眈眈,時不時就來襲擾。


  魚山的師父,就是在這樣的困境中,一步步奠定了土木組的地位,成為能與鐵匠坊一較高下的墨宗重要組成。


  相比之下,木工班就顯得十分平庸了。


  寧非問過謝老,在本朝的少府監和將作監中,木工的地位其實是高於鐵匠和泥瓦匠的。頂級的木工大匠,負責宮室的營造,可以做到以榫卯構建整座亭台樓閣,不用一根釘,不用任何粘合劑,建築的堅固度和耐久卻流傳百年。


  這已經不能叫做技術,而是建築的藝術!

  當然,墨宗不需要造殿,是以木工班從開宗伊始,做的便是些精巧的小玩意,比如魯班凳和機關鎖之類的,定位是鐵匠坊的輔助工種。


  墨宗木工班已經擁有一套完整的定製流程,的隻要客戶提出要求,或是提供簡易的圖紙,他們就能攢出符合要求的器物。


  墨宗的反其道行之其實也受到不少非議。比如當年就曾有公輸大匠的後人站出來,言說大德聖人辱沒了木工的祖師爺,墨宗的木工匠人不配為公輸大匠的門徒。


  畢竟自古木匠地位就高於鐵匠,接連幾個朝代都施行鹽鐵官營,入鐵匠坊做工的都是罪人後裔,終生不得自由身,連寒門庶民都比不上。千百年來,木工才是九匠的頂流,生活在技工食物鏈頂層!


  “但是木工之技也不是隨便就能學的啊。”


  說到這裏的謝老長長歎了口氣。


  “別的不說,想從師父家裏出徒,那二三十年都是少的,人家能吃一輩子的手藝,不榨幹你的勞力如何能教?!更別說那些建造宮室的大匠,那都是父傳子,子傳孫,家中的小娘子都不能偷看,更別說教給外人了。”


  “也就是我墨宗,雖然造不出宮室,但卻是能自由學習技藝的。”


  站在九淩湖邊,謝老說得一臉滿足。


  “塢堡裏好些機關都是我師傅當年設計的,他老人家若是能活到現在,一定會高興得到處溜達,哪想到咱們宗門有朝一日,還能占下這麽大的地盤?!”


  “機關?”


  正在查看水質的寧非心念一動。


  他甩了甩時候手上沾到的湖水,站起身,轉頭向謝老詢問道。


  “你說塢堡裏的機關都是咱們的匠人自己造的?”


  “自然!”


  一說起這個,謝老的胸膛就不由自主地挺了起來。


  “我們木工班在開宗的時候,便是學得公輸大匠發明的連環鎖扣,這也都是公輸匠人的不傳之秘,大德聖人全部分解成零件讓我等觀摩,那些匠人自然是生氣的。”


  “聖人離世後,大家再也拿不到機關,便仿著以前的模子自己琢磨,一代一代的,倒也得出不少趣味。咱們宗門的折疊角簷和城上的連弩,那便是我們自己研究的,大家可是下了不少功夫呢!”


  他這麽說,寧非就想起自己第一天來墨宗時看到的城中機關,的確是灌注了精巧的心思。原本還以為是嶽萬峰從係統商城兌換的,沒想到竟然是木工班的原創!

  後來他特地去城牆上看過,墨宗為了節省人力,在□□中使用了扭杆式傳動裝置,而且還造出早期的木質齒輪。雖然齒輪有些粗糙,滾軸的弧度也設計得有些問題,但隻要把齒輪再做的精細一些,這就是完整的齒輪傳動機械。若是能再加上一條皮帶,那就是在目前時代技術下的超級想象!

  寧鋸子摸了摸下巴。


  如果真是這樣,木工班這哪是沒主業啊,人家這主業可是太厲害了!這都是研究機械的人才啊!

  這兩日研究軋棉機和織機他就隱約覺得,木工班這群弟子好像已經掌握了基本的傳動規則,現在的短板就是知識零散,沒有形成完整的體係。隻要再係統地給這些人梳理一次,填補一些空白,就能迅速培養出一批初級機械工程人員。


  這哪是什麽木匠!這都是工程師,研究員的好基友、好朋友!


  繼擁有一個專屬工程隊之後,難不成寧鋸子的私人團隊又要加入一個機械改造組!?

  嘿嘿嘿,不愧是他,真厲害。


  寧鋸子心情略激動,也顧不得還在勘察九淩湖地形,摸出自己隨身帶的樺樹皮小本本,隨手畫了一個水輪機圖。


  “謝老,這東西你們能造嗎?”


  在蒸汽機發明之前,水輪機是最容易實現的機械裝置,九淩湖連通著烏知河支流,水流自西向東,一波推著一波,是很好的水力試驗場。


  基礎的水輪傳動裝置要是能造得出來,後麵的水力紡織,水力粉碎,水力鍛造也都有可能實現,工業化冶鐵鍛造才不是夢!而借由水輪培養一批機械人才,為熱輪機的製造奠定基礎,也許有朝一日,他寧非能看到冒著黑煙的火車,奔馳在這個陌生的時代!


  他想得激動,謝增卻是接過樺樹皮本,在太陽光下琢磨了半天。


  樹皮上的機關看著並不複雜,但每個設計和細節都極其精巧,一環扣著一環,讓謝老越琢磨越入迷,手指也不自覺地蠢蠢欲動,很像親自切割消刨,做出一架看看效果。


  這是一架水磨,動力部分是一個臥式水輪,在輪的立軸上安裝上扇,以流水衝水輪帶動磨轉動,正適合用在他們如今站立的山泉匯湖口。


  而製作水磨的零件也不難打磨,就隻是水輪、輪軸和齒輪。稍加改造還可為同時驅動舂、磨,碓、碾的多功能機關,可以節省不少人力。


  “倒是能……”


  謝老的聲音有些遲疑。


  “但這是機關術,公輸匠派的不傳之秘,矩子從何處得知的?”


  “不傳之秘?”


  寧非抓了抓頭。


  “也不算不傳之秘吧?水能帶走流沙,能衝擊岩石至表麵光滑,水的力量很大,這些原理就擺在天地之間,端看你能不能發現。”


  “話是這樣說。”


  謝老放下手中的樺樹皮小本子,聲音中摻雜了一抹擔憂。


  “隻是,那些公輸匠派的弟子不會這樣以為,他們定然要說我們墨宗竊取了公輸大匠的不傳之秘。當年大德聖人在學宮講學,曾有公輸匠派的弟子當麵質問聖人機關原理,聖人說不出,那人便譏諷聖人竊技,讓宗門都大失顏麵。”


  “自此以後,宗門就不做木工了,改為造鐵,木工班的技藝多年不前,直到出塞外造塢堡。”


  嗬,竟然還有這麽一段。


  寧非暗暗點頭。


  他之前還奇怪,按照華國古代的技術線,原本應該是木工最發達才是。嶽萬峰拋棄已經有機械雛形的木工班而改走冶金線,在無法工業化的時代幾乎是個錯誤答案,原來根源在這裏。


  兌換了圖紙,卻講不明白原理,被人家正主找上門打臉了。


  想了想,寧非正色道。


  “公輸大匠發明機關,也是觀察天地萬物才得出的道理,這世上隻有技不如人者偷師,技高一籌公輸匠派哪還有臉說我們偷了他家的舊貨?!墨宗木工班這麽多弟子,大家若是善發現善總結,潛心研究做出超越公輸大匠的機關,那也不會有人說我們竊技了吧。”


  “哈哈!”


  謝增被他說得心情激動,撫掌大笑道。


  “那是自然!我們墨宗弟子一起研究,定然不會屬於公輸匠派!”


  他看了一眼眼前的九淩湖,心中陡然激蕩起高昂的鬥誌。


  “若是真能造出以水磨水碾,咱們將來也在這湖邊造起一座新城!到時候以水推動萬物機關,那該是何等壯觀! ”


  聽他這樣說,寧非笑著點了點頭。


  “很快,所以我們現在就要勘察好水況地形,冬季凍土不適合水泥混凝土施工,剛好可回到塢堡潛心研究機械。來年開春,等咱們再回到這九淩湖來,攔河築壩,挖渠引水,便是要大幹一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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