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2 章

  傍晚返程的路上, 墨宗收獲滿滿。


  豆子隻能下醬,所以價格倒是很便宜,一吊錢就買了兩木板車。


  梅大嬸回去收拾了一下, 又和主家打了招呼,言說要去享兒子的福, 暫時不會定安城。


  她本來也沒什麽細軟,隻拎一個包裹輕裝上陣,也跟著墨宗眾人一起出了城。


  同行的還有一個女孩,叫萍花的,大約十五六歲的模樣,左臉下方有塊青色的胎記。她娘是梅大娘以前做舞姬時的同伴,生下她沒兩年就搭上了一個外地的商賈。她娘不想帶著臉上有記的萍花,自己跟了商賈離開,將萍花扔在樓子裏打雜。


  梅大娘見這孩子可憐, 時不時也會照顧一下。後來她離開樓子,小小的萍花抱住她粗壯的大腿,便一並花了銀錢帶了出來。


  “這孩子, 手巧著哩!”


  梅大娘偷偷跟寧非念叨。


  “繡個花縫件衣服, 那可比我搶多了,力氣也不小,家裏家外一把罩。”


  “我尋思著撮合她跟哈斯勒,可那小子死活不幹,一說就往城外跑,我也是沒轍。”


  “這我出城, 沒道理把她一個女孩家家扔在張屠戶家。他們家有個傻兒子, 跟我提了萍花不是一兩回了, 有時候三更半夜還往我們這屋裏看, 恁地不安好心!”


  說到這裏,梅大娘頗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矩子啊,我們去了也不白吃飯,我和萍花幫你劁豬,養豬!我還能推磨盤,一般的漢子都沒我力氣大哩!”


  哦,那可太好了!

  寧鋸子連連點頭。


  他本來還發愁讓誰去養豬呢!


  墨宗搞工程一把好手,但種植和養殖都是短板,塢堡中人才稀缺。


  現在秋婆婆和老年組都在穀地忙棉花,總不能把柳老頭再從床上拉起來搞養豬場吧!


  梅大娘來得可真是時候了!


  “那行。”


  少年矩子微微一笑,簡單給未來的養豬廠廠長介紹了一下豬群情況。


  “我們現在有82頭豬,其中40頭是母豬,公豬42頭。”


  “這準備留下5頭左右的公豬作為種豬,餘下全部閹割。過段時間還有70頭會進欄,全部閹割後養起來。養豬場現在正在建造中,大概四五天左右可以完工。你們的工作是每天喂食喂水清掃欄舍。”


  “對了,還有殺豬。種豬以外的在都要殺掉,我會給你們個計劃表,按照計劃表上的時間和標準殺豬,並且豬油全部收集起來。”


  “工作量不小,人手不夠我找些人幫你。”


  “不用!”


  梅大娘一拍胸脯。


  “不就是養豬殺豬麽!?我們兩個能幹哩!”


  她把萍花扯到跟前,指了指垂著頭的少女。


  “我們兩個一起,殺的時候她給我搭把手,幹起活來可利索了。”


  “等咱們進了塢堡,矩子你先給我頭豬讓我比劃比劃。萍花她手藝都是我教的,砍骨切肉可有靈性了!就是黃花大閨女不好研究外男,我家裏那個小崽子又死活不讓看,還是豬方便。”


  行……行叭。


  寧鋸子把額頭上的冷汗,默默在心裏給哈斯勒點了根蠟燭。


  難怪哈小哥要逃家,活在梅大娘手裏可真不容易啊。


  一進塢堡,梅大娘的眼神就不夠看了。


  她以前沒來過墨宗,但也多少從兒子口中聽到過一些描述。不外乎城牆怎麽怎麽高,城樓子怎麽怎麽牢靠,除了宗門主樓以外,大家住的都是一樣的泥草房。


  但是眼前這一切,和兒子口中的“泥草房”可是完全不一樣的!


  城裏路都用了不知道什麽材料,鋪得平平整整,連個坑縫都找不到!一排排灰白色的小樓還在建造中,蓋得是整整齊齊,十分氣派,看著就讓人舒服。


  還有巨大的糧倉,寬敞的食間,聽說食間後麵的房子還能住人,做一回飯一晚上床都是滾熱的,這些以前梅大娘從來都沒聽說過!


  “現在冬建房還沒完成,哈斯勒他們住的是木匠班的院子,裏麵都是男人不方便,不如你們先暫住在新食間吧。”


  寧非對梅大娘說道。


  送走了暮野兄,新食間的樣板間功能徹底完成任務了,於是他早上離堡前,跟謝老說可以讓食間的住戶搬進新家。


  但新食間建的比較寬裕,房間還有些剩餘,剛好梅大娘娘兩沒地方住,安排進去正合適。


  “啥?我也有房子住!?”


  梅大娘驚喜道。


  “是暫住。”


  寧非搖頭。


  “新食間的房子住的都是堡裏獨立勞作的嬸子姐妹,梅大娘你現在是投親,將來若是哈斯勒有房子,你可以和兒子同住。”


  “我才不靠他哩!”


  梅大娘一揮巴掌。


  “老娘養那崽子的時候可沒靠誰,幹好養豬的活計,我是不是也能住進來?”


  “當然。”


  寧非笑著點頭。


  他從不小看女人的能力,尤其是在危難的時候,女性甚至比男性更有韌勁,更抗壓。他現在發愁的是,很多女人並不願走家門。義理派霸占雲浮學宮多年,天下都講他們那套綱常理德,認為女人的最高價值就是生育、照顧夫家,除此以外都是違德。


  再這樣的環境中,女人被教養得隻知道順從,認命,甚至自我貶低價值,不知反抗就不會反抗,倒是與世家高門控製寒門庶民如出一轍。


  不,這根本就是套娃政策。


  世家壓榨寒門的勞力和血肉,為了不讓寒門庶民反抗,給他們設定了一個解壓閥門,那便是地位比他們還要低下的寒門女性。一旦庶民因為不堪忍受而怒氣叢生,隻要看看比他們還要卑微的女人,生活就顯得不那麽艱難,安慰組的效果簡直不要更好!


  雍西關地處邊城,民風彪悍,倒是沒有中原禮教那麽嚴苛。但女性地位在這裏也不是很高,雖然能出來工作,但收入不高,能幹的活計有限,還是要靠男人才能活。


  寧非一直希望能有個契機改變,哪怕隻是一個小小的缺口,能讓一些苦命的女性走出來,改變命運。


  這不僅僅兩性平等的空談,而是解放勞動力的實際要求。即便是在現代的米國,女性權力運動興起的大背景也是因為戰爭消耗了大量的男性勞動力,社會需要維持和發展,不得不讓被困在家中的女人走出門。


  他墨宗沒有那麽多人,想要平安度過小冰河期,必須讓所有人都發揮價值。


  “墨宗歡迎所有技能的人,不分男女,隻要你能做出讓大家認可的成績,你就能得到獎勵。”


  聽他這樣說,梅大娘興奮得直拍巴掌。


  “放心放心,我曉得我曉得!”


  就連在她身旁一直低頭的萍花,這時候也抬起了臉,一雙丹鳳眼熠熠發光,無聲地捏緊了拳頭。


  這天夜裏,娘倆躺在嶄新的土炕房中,感覺像是做了一場不願醒來的美夢。


  “小崽子竟然沒撒謊,這炕真是熱的。”


  梅大娘摸了摸身下,她來得匆忙,也沒什麽家當,現在正合衣躺在炕上。


  原以為半夜會冷,可這炕卻一直溫熱,烤的腰背舒服得緊,她都有點出汗了。


  “嬸子,我也想幹那個劁豬的活計。”


  黑暗中,萍花輕聲道。


  她聲音略有些啞,是小時候在樓子裏哭壞了嗓子,長大了也沒變過來。


  她出生就是在樓子,從小看的都是□□裸的皮肉買賣。要不是她臉上有印子,樓子裏的鴇娘也不可能放她出來,說不定現在早已開張迎客。


  可就是這樣,張屠戶和她婆娘還打著讓她伺候傻兒子的主意。


  她夜裏也不知道哭了多少回,隻恨自己身為女兒身,除了嫁人就沒有別的活路!


  可嫁人就能活麽?

  張屠戶隔壁家的阿姊,去年嫁了一個賣油郎,天天在婆家的油坊裏幹活,稍不如意就要挨打挨罵,懷著孩子也累得掉了。


  便是這樣,阿姊第二天還是要拖著發虛的身體給全家做飯洗衣,完全沒得將養,惡露不斷,她婆家不舍銀錢去抓藥,就讓她流著血去做工,現在瘦得都沒了人樣!

  還有前街的三娘子,經年累月被她男人打罵,身上天天都帶著傷。前些天她男人又輸了錢,一斧子砍了她半條胳膊,沒熬兩天人就沒了,扔下一兒一女,小閨女被他男人賣給了人牙子還債。


  萍花看得多,就不想嫁人。


  她知道哈斯勒待自己如親姊妹,原想著伺候他報答梅嬸的大恩,但哈斯勒不願意,她也不能強求。


  她其實是不知道自己還有什麽路的,就渾渾噩噩,過一天算一天,什麽時候熬到解脫,下輩子一定不做女人。


  可今天聽那個少年矩子說完,萍花頭一次感覺人生有了點希望。


  原來在這個地方,女人也能活,也能挺胸抬頭的活!


  她們隔壁住著的都是一樣苦命的嬸子、姐姐,可她們不但能養活自己,還給自己掙下了一個容身之地!

  她們走在塢堡的任何一處,都沒人對他們指指點點,相反還會笑著打招呼,就跟男人也沒甚區別!

  她要學會劁豬!她一定要學會劁豬!她要幹得比任何人都好,她要給自己掙房子,不挨餓受凍,報答梅嬸的恩情,哪怕不靠男人,她也能在這個見鬼的世道裏活下去!


  想到這裏,萍花也不睡了,她一骨碌從炕上爬起身,穿上鞋拎著梅嬸子的殺豬袋就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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