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糊塗,糊塗(四)
咚咚——咚咚——
那是韓素的心跳之聲,一聲緊過一聲,一聲重過一聲。
她將雙手緊緊捂在自己心口,側身蜷在那一片綿軟的地麵上,不知自己呼吸的全是盈滿了血霧的空氣,更不知身下綿軟處早有粘膩的暗紅色液體湧上。這些暗紅色液體不斷從她身下“地麵”上分泌出來,漸漸漫過了她小半個身體,更在不住上漲,眼看著便要將她整個淹住!
韓素渾然不覺,隻有悲痛無邊無際,攫住了她整個心魂。
紅塵多苦,天地生靈誰又不苦?
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愛別離苦,怨憎會苦,求不得苦!
苦!苦!苦!
痛!痛!痛!
錯!錯!錯!
錯了錯了,全都錯了!
一片漆黑的奇異世界中,仿佛有無數宏大聲音在不停回蕩:“紅塵多苦,不如歸去!紅塵多苦,不如歸去……”
一步走錯,步步皆錯,一念之差,萬劫不複!
那一聲聲“癡心妄想”的嘲笑猶然響徹在耳邊,韓素喉嚨中發出低低的悲鳴,痛得五髒六腑都絞在了一起,一顆心髒更仿佛是被掰開揉碎了無數遍,無論如何重組也不能再回到當初。
殺人誅心!
韓素眼角血淚不停淌下,心痛得一度窒息。
是啊,如何回到當初?
逝水無回,覆水難收,仇恨也好,懊悔也罷,終歸都是回不去了!
不論看得如何透徹,心深處的遺憾與悲痛也終歸無法抹消!
石屋中,致和老道臉上的喜色越來越濃,他又連連吞下幾顆暗紅色丹丸,手上法訣不停,口中隻笑道:“這人平常越是一副冷心冷情的模樣,這心中的破綻倒是越多,劍修?哼!我還當她心境修為有多高呢,哈哈!哈哈!”言語間的嘲諷與得意之情全無掩蓋之意。
這般舉動看似是太過沉不住氣,但作為他雙生兄弟的張騰雲卻知道,兄長做出如此種種輕狂之舉其實也全是出於無奈。
須知這七情戮心訣要誅人心,便要先傷己心。
喜、怒、憂、思、悲、恐、驚,凡此七情,又有哪一情能不傷身?致和老道卻以此七情為攻擊手段,誅殺人心,煉化旁人,自然便需先將這七情精研,沉入其中,切身體味。
如此一來,他所要承受的壓力便可想而知。
便如此刻,韓素為七情戮心訣之“悲字訣”所控,她的整個神魂固然被悲傷籠罩,無法自拔,而作為施法之人的致和老道卻也不能置身事外,韓素心中之悲痛,他起碼就要領受一半!
他狂躁發泄,出言怒罵,種種種種,也不過是要轉移自身壓力,以此提醒自己,不可被法訣反噬而已。
致和老道猶自冷笑:“修成劍意又如何?這人心中悲痛如此之重,簡直已成魔念,她自己卻渾然不覺!哼,便是道爺我今日不拿她,如她這般,也注定了無法走遠!”他一邊說話,一邊又是連連吞服丹丸。
這丹丸卻不是尋常物事,卻是致和老道借助往日裏所拿生靈之精血元氣煉製而成,名喚歸血丹!
歸血丹中蘊含有大量精純的精血元氣,既能助人修行,突破瓶頸,也能輕易補充煉氣境界內修士的氣血真元,更能鎮壓人心之異動,使人撫氣歸心,端地十分了得。若非其煉製方法太過殘忍,應該算是上品靈丹才是。
而致和老道此刻連連服用歸血丹,竟將這丹藥當糖豆兒一般吃,全不管自身經脈是不是能夠承受住這藥力衝擊,除去是因為施法而需大量補充真元外,更多的其實還是要借這丹藥鎮壓心魔。
張騰雲見得兄長如此狂躁模樣,不知何為,心頭就是微微一酸,不由得便輕歎道:“人心隱秘而多變,便是自己也不能盡知己身,否則又何來明心見性之說。真要論起來,哪一個人心中會沒有心魔呢?”
這話一出,致和老道立時臉色大變,當即就喝道:“胡說八道什麽!速速歸心!阿雲,鎮字訣!煉字訣!”
原來張騰雲雖隻是輔助施法,卻也在不知不覺中被韓素悲傷感染,所以才說出了這樣一番深具感慨之話。致和老道對此遠比他更為敏銳,當下便心中凜然,更不敢怠慢,也顧不得再繼續使用悲字訣加深韓素魔念,當即就改換了法訣,要立即將韓素煉化!
然而張騰雲所言卻畢竟有幾分道理,或許每個人心中,都存有一些隱秘,是自己也不曾知曉的。也正因為如此,修行之道,才更需要明心見性,去偽存真。隻是人心時刻在變,便是今日明心見性了,焉知明日還能明心見性?今日去偽存真了,焉知明日不需要更加的去偽存真?
因而隻要不曾超脫成聖,又有哪一個人心中會沒有心魔?
也正是因為如此,所以這修行之路才會顯得如此艱辛。這天地熔爐,煉的不僅僅是人身,更是人心。天地生靈在這熔爐中修行,時時艱險,步步荊棘,更多時候,最最可怕的那些卻不是來自外部的陷阱,而是人心中自然而生的心魔!
致和老道兄弟兩個連連變幻手決,口中又再度誦念起來。
模模糊糊中,韓素更覺腦中有無數聲音在來回輪轉,她欲待仔細去聽,頭腦中卻是一片混沌,竟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聽清。而越不能聽清她越是想聽,然則越是凝神去聽,她腦中的混沌與痛楚便越加深重。如此惡性循環,便是一步一步落入致和老道兄弟兩個的鎮字訣中了。
一旦被鎮壓成功,等待韓素的便隻有被當成材料丹藥一般的被煉化,再無幸理!
韓素渾然不覺危機臨近,一邊不由自主地想要去聽清那些不知響徹在何處的模糊聲音,一邊卻又在心中不停拷問自己。
遭遇心魔,韓素這其實不是頭一次。
從前也不是沒有過艱險,然而不論哪一次艱險卻都不能如此刻一般,她被悲傷侵襲,竟是全無反抗之力!
尤其是這一路走來,最初麵對心魔時,韓素或還需有幾多掙紮,然而到得後來,她劍意初蘊,卻是不論麵對何種魔念,都不過一劍斬之而已!
之所以有如此強大的反差,倒不是因為韓素修為越強,反而心境越弱了,也不是因為她此刻麵對的對手太過強大。
致和老道修為固然是比韓素高出許多,可真要說到絕對壓製,卻也未必。當時韓素被小老虎幾乎一口咬去頭顱尚能絕地複生,此刻被魔念包裹卻遲遲不能突破,歸根究底,還是因為致和老道此次當真抓住了她的弱處!
一個她自己此前也未必知曉的弱處!
韓重希的死對韓素造成的影響實在是遠比她自己從前以為的更要大上許多,她從前對此從不多想,其實不是因為不必要想,想不起來,而是因為她不敢想!不願想!
太過傷痛,因而不敢想!太過愧悔,因而不願想!
更因為這些不敢想不願想而越加的不去想!
漸漸地,她便仿佛當真已經放下了一般,心如鐵石,一往無前。一顆道心被劍意包裹,層層打磨,直到千錘百煉,堅硬無匹!殊不知內中裂痕卻是越積越多,漸漸密布成網,積淤化膿。以至於如今一朝破開,竟使韓素無法阻擋。
若不是致和老道這一次憑借七情戮心訣破開她心中隱秘,隻怕便是韓素自己也想不到,她心底深處原來還存著這許多懦弱不堪之處。
人心至堅亦至弱,修行路上,步步問心,誰又敢說自己就道心圓潤,全無破綻了?
沒有破綻,隻是你以為的沒有破綻而已。
韓素隻覺得自己一顆心髒已是被撕得鮮血淋漓,她甚至分不清楚究竟是內心深處的不堪使自己更為痛楚一些,還是那些被不經意遺忘的悲傷此刻全數回湧的事實使自己更為難以承受一些。
韓素顫抖著身體蜷在地上,暗紅色的液體已經將她整個身體全數淹沒。恍恍惚惚她又像是回到了當初,她曆經磨難,孤身行走二十七月,終至碧梧。蒼然翠微的碧梧山腳下,蒼先生問她:“你來做什麽?”
她說:“我不甘心!”
是的,其實隻是不甘心!
不甘心被人看輕,不甘心被人拋棄,更不甘心,不能複仇!
她想要複仇的!其實,她是想要複仇的!
她想要複仇,為此甘受萬千磨難,放棄人間容華,此生安逸。
她想要複仇,為此不惜毀約棄諾,無視祖父臨終遺言,哪怕萬劫不複。
她想要複仇,她沒有那麽高尚,她做不到隻為求道而求道,她修行的理由是如此鮮血淋淋!
隻是她知道,用仇恨的心去看世界,便永遠隻能看到仇恨,用功利的心去求道便永遠無法攀登巔峰,因此她用重重厚繭將內心堆砌,隻留堅硬表殼麵對一切,漸漸地,便連她自己都以為,她已經超脫。
是的,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你之悲傷,你之仇恨,在真正胸懷萬物的天道麵前其實也不過是土雞草狗一般,既然如此,又何需悲傷,何需仇恨?
凡此種種,韓素不是不悟,隻是雖然一時有所領悟,卻也終歸隻是一時之悟。有些痕跡已經落在她心深處,早早生了根,發了芽,又豈是那般輕易便能真正超脫的?
更何況,她內心深處難道便當真不知自己如此刻苦修行,其實還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夠複仇的麽?
她當然知道,她隻是並不常思常想罷了!
她可以不再去在意薛瑞卓對自己的辜負,因為已經無愛,當然也就再沒有了恨,但她卻無法不去在意薛家人當初在韓家做的那一切!
韓重希之死是紮根在韓素心底的毒芽,她為此憤恨傷痛,甚至執念求仙。
因為隻有做那人上人,仙上仙,才能真正站到那至高處,主宰自己的命運,而不是被他人主宰!
人間富貴如何?帝王將相如何?
也敵不過修仙者高高在上的輕輕一揮,更敵不過光陰摧折,黃土一柸。
紅塵多苦,便因這難以盡述之苦,才更需攀登高峰!
既然如此,又如何歸去?又能歸向何處去?
逝水無回,覆水難收,誰敢叫我歸去?誰又能叫我歸去!
韓素沉伏於地,整個人已完全被暗紅血水浸泡,她丹田中的那一輪烈陽與一輪明月卻忽然齊齊一顫,強烈的光輝便在此時猛然迸發,一個瞬間,照亮她整個丹田之海!
劍!我劍!
我之意誌,誰可阻擋?
我之存在,誰可抹消?
不得超脫又如何?心有魔念又如何?萬劫不複又如何?
既有悲痛,便當直麵,既有愧悔,便當自省。掰開揉碎了,日日夜夜,以其錘打自身,磨礪心誌。
便是再痛又如何?終歸是時光留下的選擇,不能拋棄,不能逃避,不能無視,不如痛快麵對!
——逝水無回!
蘊含著無盡悲傷的強烈劍意在韓素身上轟然爆發,霎那間射出一萬八千道劍光,上上下下前後左右猛然間將整個煉血魔袋充滿。
“不好!”石屋中,致和老道悚然而驚,連忙大聲道,“阿雲,鎮字訣!”
他自己卻翻手取出一杆黑幡,咬破舌尖噴出心頭精血,掐訣做法,召喚百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