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紅顏粉黛易去(二十四)
半夜時分,韓素恍惚聽到了一片嘈雜驚呼之聲。那聲音時大時小,時遠時近,好像還有人在叫嚷著走水了之類的話語,直鬧得人心煩意亂,卻偏偏聽不分明。
韓素盡量謹守心神,體內陰氣製造的幻境化成一幅一幅詭異的動態圖畫向她鋪天蓋地侵襲而來,讓她幾乎無法分出心力再去注意外界的響動。
又過了半晌,那些嘈雜聲仿佛全數遠去了,韓素這時已將體內陰氣打散了大半。
之前盧遠說過要請人來醫治她,那大夫倒也來了,隻是診治一番後卻隻得了個無能為力的結論。盧遠別無他法,便隻叫人繼續好生守著,細心照料。他是大忙人,一刻不得閑,聽得診斷結果後便又帶著那位老大夫匆匆走了。卻料不到韓素一番調息,卻已是將身上淩亂氣脈梳理了個七七八八。
韓素當日在江都港吳王地宮中也曾被陰氣所擾,早是有過煉化陰氣經驗的。那時她能夠一舉衝入先天,除了厚積薄發,以及一時頓悟之外,也多少借了那陰氣之助。若非那陰氣來勢磅礴,源源不斷,在煉化過程中補充了她體內原本並不豐足的真氣,她也不能那樣順利晉入先天,更不可能有如今這樣一身雄厚的真氣。
如今在韓素體內作怪的這些陰氣與她上回在吳王地宮遭遇的那些陰氣相比,實則並無本質上的不同,要說區別,也就區別在這些陰氣的組合方式上。
但也正是這毫厘之差,便使得兩者威力天差地遠。
如果這兩者都比作大軍,那麽韓素曾經在吳王地宮遭遇到的那些陰氣就是一群看似強健龐大、實際上卻紀律鬆散粗疏的烏合之眾,而如今在她體內作亂的這些陰氣雖則數量上遠有不如,行動起來卻儼然是一支有指揮、有目標、戰陣嫻熟、氣勢凶猛、行至詭詐、來去如風的百戰精兵!
兩相比較起來,後者要難對付何止百倍?
韓素好不容摸到門路,將這些陰氣煉化掉了大半,隻是剩下的一小部分卻實在狡猾,她多番追捕也總是無法竟全功,反而鬧得眼前幻象不斷。縱使無法動搖她的心誌,也總令人煩不勝煩,餘下那一小部分陰氣也就更難解決了。
外間守夜的侍女又一次起身來到裏間查看她的狀況,見她仍然是躺在床上一動不動便又悄然退下。
更遠處有腳步聲漸漸走近,最後停在房門口,門口的護衛正半睡不睡地打著盹,聽到動靜連忙一激靈驚醒過來,壓低了音量肅聲道:“盧公!”
盧奕“嗯”了一聲,聲音平穩,聽不出什麽情緒來:“裏麵那位還好吧?”
護衛恭敬道:“莫老先生來看過兩次了,隻說是真氣不調,因此傷及心神,使人一時不能動彈,旁的也看不出什麽來。”
盧奕問道:“沒有行針?”
護衛忙道:“莫老先生說,這位功入先天,真氣凝實非常人所及,他不敢貿然下針,怕遭反噬,到時害人害己。”
“竟連莫老先生也不敢行針……”盧奕歎了一歎,又問,“那可有開藥?”
“這……也不曾。”護衛有些尷尬,“一來那位始終未醒,喂藥不便,二來,莫老先生說先天高手的精神氣脈皆與常人不同,尋常藥物便是用上來也起不了什麽作用,像這種真氣不調的症狀倒不如依靠傷者自行調息。撐得過自然是好,撐不過的話,他也無能為力。”
此時盧奕身後響起了一道略微有些尖細的男聲,那人點頭道:“那大夫說得不錯,尋常藥物對先天高手的確是無用的,他功力不夠不敢行針,倒也算他謹慎!”言語間頗有幾分高高在上的讚賞之意。
盧奕便道:“還要勞煩先生了。”又對守門的護衛道,“將門打開罷,我身邊這位是杏林高手,由他來看看最好不過。”
護衛自然不敢有異議,隻恭敬將門打開。
裏頭守夜的侍女聽到動靜忙將燈掌起來,又忙著要去燒水煮茶。盧奕也不管她,徑往裏間走去,繞過屏風便到了韓素床前。跟在他身後的是個身材略顯矮小的葛衣中年男子,這人趨前向韓素看去,隻看了一眼就倒抽一口涼氣,直道:“果然好手段,這小娘子身上死氣如此之重,若不是還能見她呼吸,某且以為此刻所見……竟是個死人!”
盧奕若有所思:“先生可能看出那出手之人的來曆?”
“不好說。”葛衣人猶豫道,“江湖上旁門左道多如繁星,某也無法全知。不過看起來,這小娘子此刻的狀態倒有些像是被趕屍人給製住了。”
“趕屍人?”盧奕聽得很是疑惑。
他帶這葛衣人過來,當然並不僅僅是要他來“醫治”韓素,事實上,從聽過圖突那一番話後,盧奕和李憕就已經達成了默契——寧殺錯,不放過,外憂固然要除,內患也同樣著緊,這韓姓女不能留!
而人雖是不能留,可究竟要用什麽法子將她除去卻多少還需考量一番。
這也是因為救韓素的人是盧遠的原因,盧遠是洛軍大將,如今戰事正吃緊,不論是李憕還是盧奕都不會願意在這個時候與盧遠生了嫌隙。李憕便想到了戰前來投的那些江湖遊俠身上,雖然眾人戰前來投,都能稱得上一聲義士,不過到底是江湖中人,魚龍混雜,要想在裏頭找到一兩個願意為當權者做些陰私事情的,還真是不難。
李憕最後挑中了這個葛衣人,此人頗通些醫術,很是擅長讓人在神不知鬼不覺中死去。
盧奕將人帶過來,倒沒料到竟還能從此人處得到意料之外的信息。
葛衣人道:“你看她隱堂發黑,指尖泛白,指甲根上又透著不正常的青色,臉上仿佛傅粉,嘴唇上一片深紅,瞧來是不是像極了……剛死之人?”
盧奕道:“隻是唇色有些不對。”
葛衣人道:“不錯,所以她還活著。”
對話越趨詭異,盧奕隻覺得有一股涼氣從腳底下嗖嗖直往上冒,一時也不想過多耽誤,忙道:“那先生看看她還有救沒有?”
葛衣人歎道:“雖說是像是被趕屍人所傷,但尋常趕屍人又哪裏有這樣的本事,能夠傷得了先天高手?須知他們的手段雖然奇詭,可隻要是身懷內功之人,陽氣足,意誌堅,便極少會有被趕屍人製住的。那畢竟是旁門左道,登不得大雅之堂。盧公莫看這小娘子乃是女兒身便以為她陰盛陽虛,須知這世上之人,不論男女,隻要是人便自然身懷陰陽循環之道,此道若不平衡,那便是人將不人。而這位既然年紀輕輕便入先天,看她脈象修的也是玄門正道,如此一來,某實在無法想象,究竟是什麽樣的人物竟能用陰氣傷她。”
“張先生的意思是,”盧奕輕輕吐出一口氣,“已經救不得了?”
張先生靜默片刻,隻道:“是某無能。”
兩人卻不知,此刻分明躺在床上像是沒有知覺的韓素心頭卻恍有所悟。
他們的對話原意是要說給外頭的護衛聽,實則是要讓盧遠知道,他二人的確是為“救治”韓素而來,到時韓素即便是死了,那也是敵人手段太陰毒,需怪不得旁人。
韓素聽得他二人對話,卻隻覺得自己眼前迷霧終於被撥開。
此前煉化這些陰氣之餘,她也曾思索過這東西在她體內這一番肆虐,最終究竟是要達成一個什麽目的。是攪亂她的精神,還是吞噬她的神魂?世上傷人之法萬萬千,但大多數到最後也不過是要麽傷人、要麽殺人而已,韓素卻總覺得自己體內的陰氣並不僅僅隻是如此。若隻為殺人,這些陰氣既已入了她的體內,便隻需集中力量往她心脈一衝,到時莫說她隻是個先天中階,便是到了大圓滿,到底也還是血肉之軀,也是擋不住這樣的攻擊,最後唯死一途的。
張先生的話點醒了韓素,讓她陡然想到另一種可能。
——活死人!
不錯,正是活死人!
張先生所說的那些症狀,與活死人何其相似?
唯一不同的是,韓素抵抗住了陰氣對神智的侵襲!
韓素記得當日在江都港,也是因為吳王地宮陰氣外泄,這才使得港口內外一片活死人。當時能夠躲過陰氣侵襲,保持住神智不變的那些,大約就是張先生所說的既陽氣足,又意誌堅的人了。
這實在可怕,人生在世,一死了之並不艱難,更艱難的是死不得、活不了,變成行屍走肉、無知傀儡!
又聽盧奕道:“雖是如此,還是請先生盡一盡力罷。至於最後結果如何,也隻能聽天命,卻非人力所能左右了。”
張先生探出手來,在韓素脈門上輕輕扣了扣,歎道:“某踏入後天大圓滿至今已十五餘載,至今不能突破,說來到底還是缺了機緣與穎悟,與先天高手是不能比的。非是我不願出手,實在是力有不逮,若是害了這位小娘子反為不美。”說是這樣說,他手上動作卻在探脈之際悄然變化。
他一翻手掌,掌中現出一支足有五寸的長針。那銀針閃著寒光,盧奕還未及看清,張先生就已是手掌一拍,將那長針對著韓素頭頂百匯猛然壓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