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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紅顏粉黛易去(二十二)

  小山包矮矮塌塌,林中樹木稀稀拉拉,韓素迫不得已掩入其中。


  不論是戰場上的廝殺聲,還是洛陽方向傳來的歡呼聲,在這一刻仿佛全數都在她的世界裏遠去了。她隻覺得頭暈腦脹,全身發寒。


  俞立!那個分明同俞立有著一模一樣外貌的人絕不可能是真正的俞立!

  韓素頭腦中隻來得及閃過這麽一個念頭,便再也支撐不住。她在最後關頭攀上一棵在這冬日裏仍舊餘留著不少樹葉的蠟樹,單手一使力,便飛身藏入那樹冠中,然後靠在一根粗壯的枝椏上昏死了過去。


  朦朧間,韓素隻覺得自己仿佛變成了一團無根無憑的小光點,小光點恍恍惚惚地懸浮在一片幽暗之中,旁邊鬼火漂浮,更有無數惡鬼張牙舞爪向她撲擊而來。她拖著笨重無力的身體,卻是上不得,下不得,根本無法閃躲,隻能被那數不清的惡鬼撲中,然後任由他們張開利嘴,放出獠牙,將她一口口地撕咬,吞噬!


  生死關頭,眾鬼欺淩,她卻無能為力,她竟無能為力!

  她越來越虛弱,也漸漸忘記了自己是誰,來自何方,又要去向何處。她朦朦朧朧,懵懵懂懂,從最開始的痛苦到後來的麻木,從最開始的掙紮到後來的放棄,再到後來,她甚至漸漸地就連自我存在的感覺都要失去了。


  那“俞立”的術法竟是如此歹毒,它從根底上瓦解人的意誌,從而摧毀一切!

  麻木到極致時,韓素靈魂深處那初初萌芽的“道”之印記終於被觸動,她一個激靈,驚醒了過來。


  她再度掙紮,心中的劍意猶如一團團滔天巨浪,在這精神意誌的戰場中猛然爆發,洶湧奔流。


  無數惡鬼在滔滔洪水中痛苦尖叫,這些痛苦的尖叫聲回蕩在韓素腦海,亦如狂風過境,頓時席卷得洪濤更急,浪頭更大。


  城郊的小樹林裏,一隊洛軍踏雪而來。


  他們仔細搜索著附近的一切,忽然,一名兵士驚呼:“樹上有人!”


  領頭的隊正忙吩咐眾人散開將樹圍住,他開口喝道:“誰人躲藏在此?速速現身,饒爾一命!”卻見上麵的樹葉忽地抖動起來,樹上的人卻並不出聲。


  隊正旁邊的副手當即彎弓搭箭,手一鬆,那箭便離弦而去,斜斜擦著樹上的人影飛過,頓時帶起一片枝葉簌簌落下。


  “是個昏迷的叛軍!”那副手收了弓,眯起眼睛仔細看了看,“看著像是不大好了,全身都在發抖呢!”


  隊正便著人上樹將人搬下來,幾個人圍上去,餘下數人在外警戒。樹上身著叛軍衣甲的年輕人被放置在樹下的枯草地上,地上原本不算薄的積雪早已被人踩踏得七零八落,那人落到地上沾了雪水,身子便又是一顫。隊正親自上前將這人頭盔摘下,頭盔下卻露出一張極致清豔秀麗的臉來。


  這人不是旁人,正是韓素!

  若是平常時候,韓素雖不曾著意掩蓋自己的容貌,可光憑她本身氣勢,已足夠使人忽略她的性別,但凡她做男裝打扮,常人自然便會將她看做男兒。然而此時此刻她正深陷魔境之中,臉上早布滿了不正常的酡紅,一雙黛眉似蹙非蹙,素日裏色淡如水的嘴唇上更是一片殷紅,襯著她白皙如玉的肌膚,叫人乍一看去隻覺得眼前仿佛盛開了一樹海棠,或淡或濃,卻無一不絢**人,再沒有誰會錯認她的性別。


  “竟是個小娘子!”已有人驚呼。


  隊正與副手互打了個眼色,兩人早有默契,隻一眼就互相知道了對方的意圖。當下裏,這隊正就吩咐人將韓素抬起,隻說:“此人怕是有些蹊蹺,不論如何,先抬回去再說罷。”


  他叫副手領著兩個兵丁先將韓素抬回城中,自己則帶領餘下的人手繼續巡察周邊。


  到了晚間,這隊正回到城裏,先去看了韓素,見她依舊是一副被魘在夢中,昏睡不醒的樣子,便放了心,又親自去尋了盧遠稟告此事。


  盧遠聽他說了事情來去,頓時也起了興致,不由得沉吟道:“倘若這女子果真便是今日獨闖叛軍大陣的刺客,說不準還當真有可能便是無方大師說的那人。”他猶豫了片刻,還是道:“我便隨你去看看罷。”


  隊正名叫計方,原是盧家的家生子,盧遠見他自小勇武,極有誌氣,便放了他的籍,許他參軍掙功名。


  韓素受傷遁走之後,圖突自然派人去尋她,若不是大陣爆發後還有許多事情要他處理,致使他一時脫不開身,他本是要親自去尋的。然則圖突既沒有親自行動,即便最後派出的是親信,卻到底還是走漏了風聲。盧遠是個有心人,隻得了一些蛛絲馬跡,立即就吩咐手下在出城探查叛軍動靜的同時再多多留意疑似刺客之人。


  果不其然,計方便尋到了韓素。


  而更令人驚訝和深思的則是,那疑似刺客之人竟是女兒身!

  盧遠忙跟著計方去了韓素的安置之處,轉過一架屏風,他定睛往榻上之人看去,隻這般看了一眼,頓時就驚了一跳。


  榻上女子清灩逼人,這倒不緊要,重點卻是,此人竟與韓知有幾分相像!

  韓知乃是韓府二房獨子,他年紀尚小,十四五歲的少年,正是雌雄莫辯的時候,不同於韓家嫡長孫韓循溫潤如玉的俊美,韓知這個二房之子卻是麵容秀麗,甚有幾分出塵之態。韓知不像父母,也不像祖父母,據傳卻是有幾分肖似於那位早已過世多年的曾祖母。


  盧遠與韓家兄弟是廝混慣了的,對他們當然熟悉,如今再一看韓素的樣貌,心裏不免就又多了幾分估量。


  他倒不似其他人那般深信無方大師的預言,不過這流言既傳得如此紛紛烈烈,要盧遠全不在意,他也是做不到的。


  細思量一番後,盧遠到底還是說:“去請莫老先生過來給她好生看一看吧,務必救回她的性命,到底是我朝義士,不可隨意怠慢了。”


  計方恭敬應了,忙又問:“將軍,此人果然便是那……此前刺殺安祿山的刺客?”


  盧遠探手在韓素脈門上摸了摸,道:“脈象雖然鼓噪難定,卻內勁深厚綿長,我遠不及她,必是先天高手無疑。”他頓了一頓,終是斬釘截鐵道:“必須將她救回!”然後又囑咐計方:“你多注意些,不要讓人發現了她的真實身份。”說話間,他雙目炯炯地盯著計方,素日裏殺伐果斷帶來的淩厲氣勢頓時將人籠罩,計方心頭一凜,連忙應是。


  他知道,這是盧遠要力保榻上之人,放開無方大師預言一事的意思了。


  沒有人注意到,榻上韓素原本靜放在床榻裏側的手微微動了動。


  韓素其實一直是有知覺的,從在小樹林中被計方那一隊人發現起,她的意識便已經清醒,隻因對方法術詭異,她一時繞不清來路,無法立時從那魔境牢籠中掙脫,不能動彈之下也隻能由著計方等人將她抬走。


  計方與副手的商議她也聽在耳中,不過盧遠的反應倒是出人意料。韓素心中不無感激,更因盧遠不為流言所動,心中又對他高看了幾眼。


  入夜,韓素漸漸摸到了體內作怪的那股能量的源頭,那是一股由多種怨氣組成的陰煞之氣,表麵看來與尋常陰氣沒有太大區別,可仔細體會,就能發現這股陰煞之氣更比之尋常多了幾分靈性——便仿佛,這陰氣是有智慧,有人指揮的一般!

  這大半日的時間,韓素都用在了與這股陰氣的鬥爭上。這股陰氣十分狡猾,時而潛伏隱沒,偶爾現出蹤跡,一旦韓素的真氣圍追撲上,它立即就釋放出各種負麵情緒。這些負麵情緒無形無質,一旦碰觸上就能極大地影響人的心神,令人防不勝防。而這股陰煞之氣的可怕之處也正在於此,但凡韓素心誌稍弱半分,此刻即便是能夠勉強控製住不入魔,也有可能會在心底被埋下魔念的種子。


  她並不懼怕,任爾千百橫流,終將匯我滄海。在心靈的戰場上,隻要能夠堅守,就無物可催。


  韓素沉下心神,正一點點牽引著體內陰氣,將之蠶食煉化,門外,卻忽然響起了細微的腳步聲。這房子是一明兩暗的格局,韓素被人安置在最裏麵一間,外間有人守夜,門外還有護衛。


  接著,門口就傳出了被刻意壓低了的交談聲。先是護衛驚訝道:“盧公,何事竟勞您深夜來此?”


  一個中年男子的聲音隻是淡淡道:“如何?此處我竟是來不得麽?”


  護衛頓時尷尬道:“自然沒有盧公不能去的地方。”


  盧奕矜持地“嗯”了一聲,大大方方將門推開,進了裏間,繞過屏風便直往韓素走去。他身後隨侍的一個小廝連忙機靈地上前掌燈,就著燈光,盧奕隻是往床榻上傾身一看,頓時就倒抽了一口涼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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