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鳳棲梧桐
阿蠻聽著鳳皇所說,心中真不知該有些什麽滋味,看著鳳皇與無憂皆是笑著的,也笑了,但話語裏難免還是含了些悲意,“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沒有永恒的緣分。隻是阿姐看著你依舊掛著無憂送給你的青玉寶劍,想來應該還留著我送給你的白玉了?”
當年守歲之夜,阿蠻將爺爺從昆侖山上取下的白色璞玉從自己的身上解下,送到了鳳皇的手中,鳳皇又怎會不記得。他輕輕的將貼身的那塊白玉拿在了手中,那塊白玉在陽光微風的微醺之中搖曳飄忽,美麗不已。
阿蠻看著那塊白玉在微風之中飄零,本是想要上前接過的,但看了那白玉的模樣卻後退了一步,不敢上前了。“鳳皇既然還留著這塊玉,想必一定也記得當年我送你玉的時候所說的話了!”
鳳皇惻然,微微笑了,“當年阿姐送給我這白玉的時候曾說,送我這塊玉的時候曾說不求我榮華富貴、心想事成,隻求我平安喜樂!隻是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如今這種情形,阿姐難道還是期盼著我平安喜樂麽?”
“是!”無憂與阿蠻異口同聲的說,“鳳皇,我們都盼著你平安喜樂!”無憂看著遠處的江水,接著道:“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裏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鳳皇,日後若是還有機會,我們真當到那江畔上去遊玩一番,再詠吟這首詩!”
鳳皇聽了之後沒有說什麽,恰在這時候鳳國一個已近五十的老人前來尋鳳皇,而他為前來的無憂一行人準備的飯菜已經準備好,兩邊的人都暫時分開。
南方的飯菜都極為精細,所用的原料、菜譜似乎還是與世間無異,但是他們所作出的菜卻是美味不已。隻是他們這一群人真正吃的香的人恐怕也就隻有相思了,其餘的人心中有萬千的心思又哪裏真正的想要吃飯呢!
阿蠻吃了兩口,終於是放下了手中的石碗,出了門,往江邊走去。待走到江邊的時候,遠遠的便看見鳳皇一身紅色戎衣麵色沉重的望著江水的對麵。阿蠻慢慢的走進才聽得鳳皇的口中一遍又一遍的念著一首詩,“暖暖九靈璈,浥浥滄景辭。上下會有涯,豈能無相思?”
鳳皇見到阿蠻前來,眉中的憂愁總算是散去了,他指著眼前的江水,笑著道:“阿姐,你來看,這便是鳳水,是我鳳國……”他突然語滯,想著鳳國早已經沒了,但隨即又釋然,接著說他想說的話,“這便是鳳水,是我鳳國的神河。當年我母皇在的時候,每年都會從鳳宮下來,到這裏來祭拜祖先,祈求鳳國五穀豐登、永世平安。當年我並沒有繼承王權的機會,自然也不得與母皇隨行,但是姐姐疼愛我,每次前來祭拜的時候總是會偷偷的帶著我,將我扮作她的服侍丫頭,來湊一湊這個熱鬧!對了,阿姐,你知道麽?當年我與姐姐得以活命便全靠這條河呢!”
“哦,是麽?你願意講給阿姐聽麽?”阿蠻心中雖然難過,但是還是笑著,想要聽鳳皇所說的每一句話!她想起當天在離開鳳凰台的時候綠珠曾經對她說,鳳皇如今前進一步是九幽,後退一步是洪荒,已經很是為難,到時候千萬不要多提她們母子的事情再讓他為難,當下心中很不是滋味。
鳳皇看向河水,看著這條河依舊黑黝黝一片,如同自己離開時一般,便道:“當年大周燕王無理取鬧,我三叔卻外通敵人將鳳山的天險之門洞開,終於使得我鳳山失守,鳳國被滅。當時我母皇一心禦敵,已存私心,可到底不忍心,不願意讓年幼的姐姐和我也一同陪葬,於是便派丞相也就是今日阿姐見到的那老者護送姐姐和我離開。哪知,丞相一行人帶著我姐弟二人逃行卻到底被人發覺,丞相帶人死命禦敵,可終究是寡不敵眾,我們身邊的人是漸漸的少了,最後隻剩下了丞相一人。任丞相如何的武功高強,也敵不過敵人的源源不斷,幸好在這時丞相看到了這條河,便死命將我姐弟二人送到了這河邊。他將姐姐和我放在村婦洗衣服的木盆之中讓我二人隨著這條黑水慢慢的往下飄去。而他則站在岸邊與後麵追來的人苦鬥不已,最後眼見得我們逃得遠了,便也跳入河中,終是逃得一條性命,隻是那一條腿卻是廢了!”
“可你們為何最後還是到了李旦手中?”阿蠻聽完鳳皇所述,又想起以前聽無憂說過鳳皇的姐姐清河公主是與燕王李旦同時而死,頗有同歸於盡之意!忽然見鳳皇古怪的一笑,吃驚道:“難道.……難道你們是自己回去的?”
鳳皇點了點頭,笑道:“是,當年我與姐姐已經逃出生天,然而我們姐弟家國不複,安生的活在這世界上又有什麽意思呢?所以我們又乖乖的甘願一雌一雄飛入紫宮入陽宮,為的便是複國歸家!當年姐姐臨死,曾許下五願:第一盼早歸故國;第二盼鳳皇身健永千歲;第三盼且圖永遠;第四盼永不分散;第五盼鳳山白玉翠寶永相存,做個大風車。如今,我和她都已經歸了故土,她的第一願已經了了;而今日之後鳳山再存,白玉翠寶也已歸鳳國,鳳河之中的大風車我也已經架好,姐姐的第五願也算是了了;至於第三願麽,等到後日的時候也必定能夠實現,這樣說來姐姐的第三願也算是了了;至於第四願盼永不分散麽,將來將來我鳳國祖先、姐姐以及我鳳皇和我妻子、我兒子子孫都將埋於這片鳳山,也算是永不分散了罷!隻是姐姐的第二願,……也罷,生死有命,又豈能是凡俗之人所能求的?阿姐,你說是麽?”
阿蠻看向那個隨著黑糊糊的河水而不斷轉動的水風車,眼淚慢慢的流了下來。其實她一生極多傷心,但極少哭泣,但如今聽了鳳皇的這番語言苦他短短一生滄桑不已,又知道是生死離別的時候,傷心至心脈,淚自然而下。隻是她並沒有管麵上的眼淚,仍舊笑著說:“鳳皇總算是沒有負你姐姐的心願。如今你姐姐的心願皆然達成,你也應該心安了!”眼淚入了嘴裏鹹鹹的,安慰的話再也說不出,看著望向大風車的鳳皇,“鳳皇,告訴阿姐,這大風車不但是為了你姐姐而建的吧?我想這一定是你為你的兒子九九所建的!是麽?”
“還是阿姐懂我!當初我起事的時候,根本沒有顧及我的妻兒,將他們置於死地而不救。我曾想無論這次事情是否成功,我們一家人總該是要團聚的。無論是生人還是死人,我們一家人總該回到我們的故國,我們真正的家,一起團聚。我這個做父親的,什麽也不能為我兒子做,便隻能做了這個大風車以供他玩耍了!阿姐,若是有一天真的有機會,阿姐能不能帶他來看看,也算是了了我的心願?”鳳皇看著那輛大風車,想著自己一手牽著兒子的手,一手牽著妻子的手,看著大風車在斑斕無色的陽光下燦爛輝煌,臉上露出了常人所不能理解的笑容。
阿蠻悲難自禁,望著大河,念著當初丹陽公主死時的話,“鳳皇鳳皇,何不高飛還故鄉?無故在此取滅亡?”又想起當年無憂曾經告訴過自己,長安城中一直流傳的民謠,傷不能止。那童謠中言“阿得脂,阿得脂,博勞舊父是仇綏,尾長翼短不能飛,遠徙北方鳳欲飛,不得飛兮墜淪亡。”又想起離別時候綠珠的大義,開口問鳳皇:“鳳皇,阿姐問你,你是想要你的兒子九九平安喜樂的過一生,還是想要他如你這般身世飄零、嚐盡世間苦楚的過這一生?”
鳳皇知道這是阿姐想要勸他讓自己的兒子遠離紛爭,過世外桃源一般的日子,平平常常、平平安安的度過一生。他心裏又何嚐不想要自己的妻兒這樣過完一生呢?隻是這世間的萬般無奈又豈能是一句兩句話便說得清楚的?而這人生的執念又豈能是一句兩句便能給你開解的?若真是的這麽簡單,那麽姐姐與自己當年也能放下一切過往,簡簡單單的度過一生。他沒有正麵回答阿蠻的問話,而是淡淡的道:“阿姐,我這一生,在我刻下的每一粒塵埃裏,都有一個,手持利刃的我。幸福右邊,苦難左邊,荒蕪人煙。舉杯獨醉,飲罷飛雨,茫然又一年歲。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我在河之彼岸,守望曾經歸來,歸來無望。恍惚中,時光停滯,歲月靜好。宛如十年前!”
阿蠻隻覺得此時此刻才是真正的了解了自己認下的這個阿弟,也知道他這麽說定然是間接的回答了自己的問題,他鳳皇的兒子生在這世間,生死有命,豈能強求?但這世間之中,誰的人生之路又豈能是一帆風順、無波無浪的呢?默默之間,阿蠻也不知該再說些什麽了,隻能也隨著他的眼光看向絕壁後麵的那座大山,靜靜的聽他言語。
“那座山便是我們的鳳山,便是我鳳國子民千思萬想的故國!”說著,指向絕壁後麵那座與阿蠻他們下來那座山完全不同的山,那座山上樹木成蔭、百鳥朝鳳、花木叢叢,果真是座美好的地方。“隻是如今,我,前進一步是九幽,後退一步是洪荒!躍馬揮戈征途路,誅盡蒼生為傾城。驟暖忽寒,換了人間,瀟瀟雨夾軟軟棉,冷了桃花,醉了桃花麵。南有紅楓,北有白牆。喬木依稀,盼君歸期。”
阿蠻聽了這話大喜,隻道是鳳皇思念妻兒,想要他們從北方歸來。她這次前來南方,本就是事情危急,而綠珠母子卻是體弱嬌小,不適宜遠徙,自然是帶他們不得的。見了鳳皇這麽說,想著他在這世間到底還是有眷念的,倒時候便還留得他一線生機。可剛高興了一半,便又聽鳳皇急忙的後悔道:“不、不、不,我已經累你一世,斷不能再累你下生。但願,隻允今生痛,來世不再與君見!”登時大痛,但見鳳皇緩緩往軍營而去,不再留念!
鳳皇在回軍營的路上,想起初次在明月之下見到綠珠的時候,那時候的她顧盼遺光彩,長嘯氣若蘭。行徒用息駕,休者以忘餐。足下躡絲履,頭上玳瑁光。腰若流紈素,耳著明月璫。指如削蔥根,口如含朱丹。纖纖作細步,精妙世無雙。阿姐曾說綠珠是顆明珠,不忍心她落入謝家那兩個紈絝子弟手中。可如今看來她這顆明珠嫁給自己才當真是明珠暗投,若是她真的嫁給謝家兩個紈絝公子中的一人,固然得不到她奉若神明的愛情,但到底衣食無憂、一生安穩了!可惜當時自己一時心軟,到底還是又害了兩個人。
阿蠻眼見得鳳皇頭也不回的走了,無聲的歎息一聲,盯著那黑油油的鳳河,眼中滿是不舍。她本想著立馬也回到軍營之中與鳳皇、無憂等人商討退去之策。哪知正要離岸,卻見到淩煙閣四將之中的冷風快步而來。阿蠻知道他必然是要避開眾人單獨尋自己說話的,要不然以他的聲名也不必像現在這般偷偷摸摸。而他想要與自己所說的事情也必然是最為緊要的事情,若不然他也不會如此的焦急、耐不住性子。想來必然是關乎生死的大事了,若不然也不會如現在這般大驚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