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銅雀春深
夜晚之中,阿蠻看著更加消瘦的逸安王李辰俊在相思和二月的攙扶下,慢慢的坐上了那一輛有些晦暗的馬車,往東邊的代王舊地跑去。他的身後一隊精銳的騎兵也隨著馬車而消失在茫茫的白雪之中。
阿蠻披著一身火紅的狐狸大氅盯著那處他們消失的地方看了很久很久。很久之後才將自己的目光收回。一月死了,三月死了,七月也死了,如今李辰俊的身邊便隻剩下了二月和相思了。
“小姐,公子讓你隨我們一同回去!”身後的淩煙閣四將之一的隨風輕輕的開口,將阿蠻的思緒拉回了現實。她點了點頭,登上了馬車,跟著淩煙閣四將一同往長安城內的無憂閣之中。
但行到一半的時候,她突然改了主意,她讓人將她送到了桃源--姐姐和姐夫還沒有住進皇城的那處院子。她見門上並沒有鎖,輕輕的推門進入,而淩煙閣四將則在外麵等待她。
滿院子的合歡樹,還是散發著淡淡的安心定神的合歡清香。石桌石凳依舊是那個樣子,可上麵已經沒有了當初暢談宴飲的人;鍋碗還是那麽安安靜靜的躺在自己該在的地方,可顯然已經很久沒有人用過,上麵已經有了一層細細的灰。當阿蠻推門進入的時候,卻立馬就愣住了。
裏麵的男子手中拿著一把已經做好的小孩子玩兒的手鼓和一把彈弓,一身錦衣,正盯著自己。阿蠻看著男子,剛想要行李就被製止了,他慢慢的開口:“都折騰了一天了,也該累了,就不必拘禮了!”
阿蠻點了點頭,笑著問:“陛下怎麽想到來這兒了呢?此時不是應該在長樂宮中陪著謝昭儀麽?我聽別人說似乎謝昭儀這幾日身子不舒服,說不定她的肚中已經有了你的孩兒呢!”她的話酸酸的,但是到了最後還是將“陛下”這個沉重的包袱丟下,而不自覺的便換了他“你”。
“你明明知道不可能!”李秉佑輕輕歎氣,複而又開口:“在這個天下還沒有真正的屬於我之前,我隻想要如意一個男兒。如意會是我這一生之中最為珍視的一個孩兒,我對他的愛將高於任何的世間俗愛!”
阿蠻不知道他說的是真是假,隻是每每想起自己的姐姐因為他的背叛而傷心,心裏就很不得勁。他知道他有太多的無奈,知道他有太多的不可以,知道他有很多的難處。可是從心內來說,還是不能完全理解他,認同他的做法。
“阿蠻,為何你總是最懂我,而又總是最傷我呢?”他似乎是在問阿蠻,又似乎在問自己。接著他卻又自嘲的笑了笑,說道:“我以為你至少會記恨一下他呢!畢竟他三番五次的想要殺死你。沒想到你這麽快便忘記了他對你做過的壞事,全心全意的幫他。你可知,這樣一來,我日後睡覺的時候擔憂的事情又會多了一件?”
阿蠻知道他是怪自己出力將李辰俊救了出來,可是她與他的價值觀並不相同,也許他所看重的她從來沒有看重過一分一毫吧!她笑了笑,說:“你應該了解我,我這個人做事,一向隻求問心無愧!其餘的恩怨情仇,我是不願意去計較的!”
“阿蠻,你太過於同情弱者,有一天終於也會因此而受傷的!”李秉佑看著阿蠻輕輕的說著,接著又有些戲謔的問:“你們究竟是如何得知他是被關押在鳳閣旁的水牢之中而不是在鳳閣之中的?”
“陛下這是在審我麽?”阿蠻瑩瑩的眸子中閃著笑意,可立馬她又釋然了,笑著道:“也罷,說與陛下聽也無妨。這天下所有的人都知道陛下是個聰明的人,我自然也是這麽認為的。陛下其實早在東山的時候便對相思產生了懷疑,卻按兵不動,靜待以觀。等著她慢慢的在你的眼前演戲,在演戲中又慢慢的露出馬腳。可是陛下要網羅的是大魚,要鋪的自然也是大網,所以更加賣力的合著她來演戲。你這麽戲弄她,我當然也得戲弄你一回啦!”
“什麽意思?”李秉佑瞪著眼前這個總是讓自己的得意瞬間垮台的女子,不解的問。
阿蠻笑了笑,開口道:“我料定你和謝相國已經布好局等著我們,我當然也不能讓你們失望,自然要大張旗鼓而又秘密的進攻鳳閣的!而且我也知道你與謝相國之間是一個比一個聰明,誰都不想親自將他殺死,隻等著另外一人動手。因為你們之間的嫌隙,我們才能利用簡單的詐術使得謝家的將軍親自引著我們到了水牢呀!至於後麵的事情,隻要李代桃僵,將一人留在水牢中,就算是你們反映了過來,恐怕也來不及了。你也知道,出了這長安城,事情的可能性便會有很多!”
“你果然聰明,你知道我這邊的於今和藍田都不容易下手,便故意去激怒謝一玄那蠢豬,好讓他在前麵帶路,你們卻悄悄的尾隨。而後將人從水底下帶走!我果然沒有看錯你,你果然聰慧!”他看著眼前這個女子,這個讓自己的隱憂又多了一層的人兒卻怎麽也恨不起來,怒不起來。
阿蠻歎息一聲,其實哪裏是她聰明呢!她隻是太了解他,了解他的性情孤僻、偏執,了解他自幼失孤,缺愛少安全,更了解他看似外向實則心機深沉。他不能像泰一般全然的相信任何人,也不可能放手任人去完成本該他完成的事情。他的信任是遲疑的,他的信任更是隱忍的。
正是因為他對謝賢和其餘的人不能全然的相信,所以她才能有機會去做自己要做的事情。他的計劃百密一疏,疏漏的一點便是他對他人的信任不夠。而這正是阿蠻的機會,是可趁人之機的唯一漏洞。阿蠻並沒有利用自己的聰明來做事,而是利用了君臣之間的不信任來成事。
“阿蠻,你說我如今的處境如何?”李秉佑突然的問。
阿蠻並不想撒謊,認真的回答:“四麵楚歌,寸步難行!”
“我真高興,你還是關心我的。至少還是沒有忘記了關心我,雖然我知道這都是看在勝男和如意的麵子上。那你認為我如今應該怎麽辦呢?”李秉佑隻是當做平常的談話來問她,並沒有期待她能回答的多麽在理。
“步步為營,徐緩圖之!”阿蠻輕輕的說著,想著如今他在前朝舉步維艱的局麵,更想著姐姐在後宮寸步難行的困境,心內還是不由得柔軟,想要他們都好好的。
在這麽一瞬間,李秉佑突然的覺得眼前這個冰雪聰明的女子與自己是多麽的想配,她的美貌,她的聰明,她的財富,她隱藏著的權勢,與自己幾乎是完美的標配。可是她的退卻,她的心意,卻已經將自己推到了九霄雲外。如果今日的他真正的掌握著這大周所有的權勢,如果今日的他沒有受製於人,那麽今日的這個時刻他也許會瘋狂一次,不顧一切的將她納入自己的懷中。可是不能,有太多的理由阻止著他,他不得不放棄,就如一年前那般再次的放棄。
但是,權力,天生便是為皇帝而生。有一天,總有一天,他會得到他。
“‘夫為葉,我為花,花不老,葉不落,一生同心,世世夜歡合!’這是姐姐第一次來到這裏的時候說的,如今合歡樹依舊,合歡花依然,隻是不知陛下可還有這夫妻情誼?”阿蠻想自己到底還是為了姐姐,不,是為了眼前這個男子的大業,輕輕的加了一把火。
李秉佑心內一驚,豈能不明白阿蠻所說的意思。思索良久,他才慎重的開口:“我與勝男生生世世都將是夫妻,我們之間的夫妻情誼哪怕是三生三世也依舊如今日這般甜蜜!”
阿蠻多麽的希望聽到非的答案,可是她得到的是是的答案。她心裏明白,李秉佑在朝廷上如今相當於是沒有任何的勢力,謝賢一家,蕭家,馮家,淮北王,等等都是浸潤朝野多年的人。而他離開皇家十幾年,以前又從未踏入過朝政,即便是飽讀詩書,翻閱萬卷,又能如何?還不是受製於人,事事都得考慮平衡之策。李秉佑有的是江湖的勢力,可這在朝野上卻於事無補。他的後宮之中隻有兩位昭儀,一位是當今國相的女兒,一位是自己的貧賤發妻。隻要是稍稍知曉前朝後宮之事的人都知道,李秉佑的立後關係著一個王朝的未來命運。大周之前朝大夏朝便是因為外戚專權,後宮幹政,宦官橫禍,從而將好好的一個大夏朝給搞垮了。如今大夏亡了不過百年餘,幾乎明些事理的人都明白,一旦立下長樂宮的謝昭儀,那麽這大周的朝政便是真正的危險了。雖然還不至於滅絕顛覆的地步,可也是到了危殆的邊緣。可似乎立謝小妹為後又是那麽的理所當然,與未央宮中的楊勝男相比,她的出身、家世、親族,都是楊勝男望而不及的。
阿蠻知道李秉佑一定會排除萬難立姐姐為皇後的,隻是他一直在等一個時機,一個最好的可以正大光明立姐姐為皇後的時機。而就在剛剛,阿蠻已經給予了他一個絕佳的時機,一個絕佳的理由。有了這個理由,任由誰也阻止不了他立姐姐為後了。
阿蠻絕沒有想到,在隔了四日以後,她還能遇上相思,還能在長安城中遇上相思。阿蠻曾經在一個故事之中聽過一句話,一旦一個殺手失去了殺人的能力,那麽他便與死沒什麽區別了。而此時阿蠻所見到的相思,便讓她想到了這句話。以往的相思雖然總是冷冷的,但是她青絲如瀑,雙瞳盈盈秋水,配上她高挑的身材,總是讓人覺得她是一個冷豔美人。而此時的她卻沒有了絲毫的生氣,一雙眼睛之中滿是空洞,空無一物。
她是專門來找阿蠻的,但是手中卻沒有了那把殘虹劍,她空手而來,隻是為了一遍又一遍癡魔的問阿蠻:“為何他不要我了?是我做錯了什麽麽?”每每還沒有等阿蠻回答,她卻又輕笑一聲,嬉笑著開口:“你知道麽,最是微笑虐人心。當年我從昆侖山上下來,第一見到到的便是他的笑。那時候他的眼睛是那麽的清澈,明亮的是我這一生之中見過的最好看的。.……”每每這樣,便能纏著阿蠻說一整日。
找大夫來瞧過,都說是因為心智受傷所致,從而使得她變得瘋魔了。但是阿蠻心中明白,相思之所以變成這個樣子,都是因為一個情字。這世間最是深情萬劫難收,最是深情容易被負。相思愛得沉醉,將自己的整個生命都投入到了這場沒有開始也沒有結局的愛戀之中,所以一旦受到打擊便真正的瘋魔了。
其實,阿蠻想要告訴眼前的女子,如果有一天你遇上了一個男子,那個男子美得讓你心動。可是你得注意了,你覺得他的眼睛是清澈的,明亮的是你見過最好看的。但你可能忽略了是因為你喜歡才會這樣覺得。而事實當然不用多說。
阿蠻本想再次去請百草再次幫相思看一下的,可是如今大周後宮風雲詭譎,她實在是不想再為其他人填麻煩。而且如今相思這個樣子也好,瘋魔一些卻並不會做其他的事情,若是她真正的被救醒以後阿蠻還不知她會做出什麽樣的可怕事。阿蠻知道百草、三喜留在司馬佩君的身邊除了保護她之外,肯定還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做,她不想前去打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