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章
當年的願望?
小鳳凰有點遲疑。
百年時光如同白駒過隙, 他自己都忘了當年曾許下過什麽願望, 就好比他過了情劫之後的第二道飛升劫, 一道天雷過後, 洗刷了他的五感六識, 他連星弈的臉都要忘記了。
就隻記得有那麽一個人, 曾經深沉熱烈地愛過他, 給他一個家,給他半生庇佑。小鳳凰拚命告訴自己不能忘不能忘,於是學會了叼著筆寫字, 把一切從頭到尾寫下來,沒事喜滋滋地翻一翻,每天晚上都要堅定一遍自己找夫君的心思。
小鳳凰張了張嘴, 一隻手的手腕卻突然被星弈扣住了, 用力之大甚而讓他的手有些微微發疼。星弈握著他的手腕,將他拉到自己身後, 淡聲對小鳳凰道:“你先回去。”
小鳳凰有點疑惑:“為什麽, 微兼?你答應我帶我過來玩的。”
星弈麵無表情:“改天我帶你來玩, 今天不行, 你先回去。”
小鳳凰瞪大眼睛:“微兼, 為什麽要改天?我不想改天,我就想今天在這裏玩, 我都答應了仙女姐姐,要給她帶忘川河底的夜光紅荇草的, 我還要給金翅鳥和小煤球帶果子吃的……”越到後麵, 他聲音越小,等到星弈轉過身來,讓他看見了他的臉時,小鳳凰徹底啞然無聲了。
星弈的眼神透著深重的嚴厲和威壓,還有那麽一點藏匿在深處而不為人知的瘋狂——這幅模樣就好像那天他隨手煉化妖精的屍身為劍,一舉將山川湖海蕩為灰燼時的樣子,連眼底都透著一絲微微的隱紅。
但那聲音卻還是盡可能、盡可能溫柔的:“改天,好不好?”
小鳳凰把頭低垂下去,掙了掙他的手,沒掙脫,有點傷心:“我不要改天,你老是改天,然後就沒有了。你平時又那麽忙,我也沒有時間和你一起玩,就隻能在你起床的時候吵一吵你,再給你唱唱歌。可是你也不按時起床,你做夢還被魘住了……你總是讓我很擔心,微兼。”
星弈怔了怔。
小鳳凰努力憋著眼淚,十分委屈:“今天我不要當你的小鳥了,我要在忘川玩,你也不要找我說話,我認真生氣了。”
星弈動了動手指,想拉著他再說些什麽,卻見這隻鳳凰舍棄了他今早精心挑選的淺桃色的水嫩衣衫、舍棄了他深紅迤邐的發帶,“嘭”地一聲變成了一顆蓬鬆圓潤的小圓球。那翅膀輕如蟬翼,須臾間便從他指尖溜走了。
這隻小肥鳥傷心地敦敦走著,挪了幾下,不知道要去哪裏,於是原地轉了幾個圈兒。
破軍身上那隻肥兔子看見了,後腿兒一彈就蹦了下來,趴在地上,用毛絨絨的兔爪子摸了摸這顆小圓球的頭,而後停在那裏蹭著小鳳凰的肚皮。小鳳凰還在傷心,一動不動,玉兔又立起來,用小爪子小心翼翼的把這顆圓球捧進了懷裏,而後捧著竄了幾步,竄去了破軍腳下,四腳朝天地躺下來,讓小鳳凰滾一滾,落到他鬆軟柔嫩的肚皮上窩著。
小鳳凰翻了個身,攤開小翅膀埋在了玉兔的絨毛裏,曬出自己的鳥屁股。
星弈回過神來,大步上前要把小鳳凰逮回來,卻被鳳凰明尊擋住了:“帝君,你冷靜些說話罷。”
七殺和貪狼也道:“帝君,如今過來是給玉兔恢複記憶的,不妨先將正事做完。”
“來做個交易吧,星盤主人。”破軍坦然地望向星弈,“此前我從未去浮黎宮見過你,也從未和眾星官匯聚,導致殺破狼三星會照遲遲無法完成,正如眾仙傳言,我的確是因為對你懷有敵意而不去的。於情,我記恨你,這是我的事;於理,你為蒼生六界考慮,這是你的事。我知道小鳳凰現在是你養的小鳥,或許還要成為你未來的帝後,他的事我便再向你過問一遍。”
“你替我的小兔子找回記憶,我便替你的小鳳凰完成願望,如何?”破軍微笑道,“您願意嗎?”
星弈看了一眼趴在玉兔肚皮上的肥鳥:“他的願望……”
“他的願望在凡間,帝君。”破軍仍然保持著那種波瀾不驚的笑意,對他道,“交換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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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換麽?即使他屬於凡間的願望中可能沒有你?
忘川煞氣最強的輪回道前,星弈席地而坐,七殺、貪狼、鳳凰明尊分列他身邊,形成一個三角。玉兔扒拉在七殺的膝頭,竄來竄去,而後被鳳凰明尊抓起來,在他毛絨絨的兔子頭上一點,使他陷入了沉睡。
星弈閉眼催動法陣,心思偶爾散上那麽片刻,陣法波動,也立刻讓護法的人察覺到了。
七殺和貪狼麵麵相覷,鳳凰明尊輕聲問道:“帝君?”
星弈搖搖頭:“沒事,繼續罷。”
他最終還是同意了破軍提出的交易,即使他原來本就打算親自出手尋回玉兔的記憶。
破軍這次仍然沒有來,他將自己的力量封印承轉,交給了鳳凰明尊。此刻,破軍正和月老、小鳳凰在殿內談話,誰也不知道他們說了什麽。
是在說些什麽呢?
心念電轉,陣法再次出現波動。鳳凰明尊這次沒再睜眼瞧他了,隻是道:“帝君,這回我為您護法完了,還有些話要同你說一說。”
星弈也閉著眼,並不答話。
幾尺之隔的地方,破軍神秘兮兮地架設了一道隔絕聲音的結界,拿出了七八個果盤,上麵堆著各樣珍奇的瓜果生鮮,還有剝好的堅果、新鮮和醃製的花卉,無一不全。
小鳳凰垂頭喪氣地蹲在桌邊,並沒有胃口:“對不起,我替微兼跟你道歉,他平時不是這樣的,可能因為昨天沒睡好,所以心情不好。”
破軍笑了:“沒關係,你先吃點東西,這些都是玉兔給你挑的。稍等一會兒,我來看看你當年的願望。”
小鳳凰有點疑惑:“你不是說你記得嗎?”
破軍一邊拿著一本泛黃的冊子翻找著,一邊耐心跟他解釋:“是記得,不過隻記得你的人,而你的願望我卻忘了。我看看……嗯,在這裏,第一個願望是‘和夫君花好月圓’,第二個是‘和夫君長長久久’,第三個是‘和夫君永不分離’……咳,你這個——”
月老率先笑了出來:“小圓圓,你這三個願望,不都是一個願望?”
小鳳凰不說話,默默地叼了一顆果子嚼巴著。
破軍笑道:“當初我看見你們兩個人跪在我的神像前,我看破了你的真身,卻沒能看破帝君的,因為他修為遠在我之上。今兒見了才確認了——他的確便是當年的那個人,小鳳凰,兜兜轉轉百年還能重聚,這未嚐不是緣。”
小鳳凰越想越傷心:“都是我強求來的,微兼他原來也不養鳥的,我威逼利誘他才同意養我;你看他現在還跟我吵架,他根本一點都不喜歡我。”
“你便知道他不喜歡你?”破軍笑了,“那麽他當年的願望,你可要聽一聽麽?”
小鳳凰抬起頭,扇了扇小翅膀,豆子眼瞅著他。
“你夫君的願望我找一找,你看,就在跟你並排的地方,這裏我記下來了:他說,願與鳳篁朝朝暮暮,白首不相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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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炷香後,七殺和貪狼渾身疲憊地推門出來,隻剩下星弈和鳳凰明尊兩人留在殿內。
玉兔還是沒有醒來,然而星盤轉動、沉寂過後,地上出現了一些細小破碎的碎片,如同琉璃瓦片一般晶瑩剔透,鳳凰明尊手巧,便撿起來慢慢拚合,天光從外邊透進來,在地上照出一個安靜端肅的剪影。
他一邊拚,一邊慢慢講道:“從前有一隻白羽的小鳳凰,顛沛流離,到處打工,隻想要填飽肚子,有一點飯吃。後來他找到了工作,也開始修煉了,很快就到了一百歲時,要迎來他第一個天劫了。”
“沒想到卻是個情劫。”
“這隻小白鳳凰就在人間遇到了他的郎君,他很喜歡他,他郎君也很喜歡他,兩個人一開始雖然未必因為愛戀而在一起,但最後都變成了真切的愛戀,這隻小鳳凰頭一次找到了家,找到了喜歡的人,他們在一起非常幸福。”
星弈動了動手指,眉頭微微蹙起。
他有些不想聽,但他沒有任何反應,隻是閉眼坐在那兒,仍舊是他萬年來無心無情的模樣,旁人見了他隻會以為他在修行。
“後來他的郎君因為皇帝猜忌,在回京路上遇到埋伏,孤身戰死。那時他和小鳳凰成親剛滿一年。”
“那隻小鳳凰趕過來時……已經晚了,也一並死在了亂軍之中,他眼看著自己的郎君在自己麵前咽了氣。”
星弈的眉頭鎖得更緊了。
“人身煙消雲散後,他便記起了自己原來是一隻鳳凰。六界中獨人界那樣在乎生死,但隻要不是人界中人,總還有其他辦法,這隻小鳳凰便開始找他郎君的轉世,隻可惜一直沒找到。後來他才知道,原來他的郎君也不是凡人,而是個神仙。第二世,他的郎君投生為仙山劍修,那是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兩個人都記得彼此,都在努力相見,那劍修拚命修煉,想要飛升後從仙山離開,來找他的小鳳凰。”
說到這裏,鳳凰明尊停頓了很久,久到星弈嘶啞地開口問道:“然後?”
然後不應該和和美美地在一起,從此花好月圓麽?
這滋味說不清是什麽,他曉得這故事的結局,因為小鳳凰最後還是孤身一人來找他了;他也說不清為什麽自己不直接把小鳳凰逮了捉回去,反而還要在這裏聽他的小鳥與別的男人的兒女情長。
那明明是他的小鳥。
“後來?”鳳凰明尊笑了,“情劫情劫,最終不還是個‘劫’字麽?當年我還未曾飛升明尊,就在那仙山中當一個教宗護法,那個仙山自古是天地之外的地方,他們連傳信,都隻能等一年一到的青鳥來。有一回我化了原身,被那劍修誤認成青鳥,便將信件給我了,從此我每隔三天為他們傳一次信,差點跑細了腿。”
“那劍修信中寫不完的話,便會對我說,希望我能說給那隻小鳳凰聽,我也因此知道了他們的前世因果。那時候連我都覺得這一對大約是要熬出頭了,可沒想到那劍修飛升當天……就不見了。從此再也沒人見過他。
“北天動搖,隻存在傳說中的浮黎神宮忽而出現在了雲層之上,被人發現。而你,帝君,也就是那天之後,天庭中人才知道原來您還活著,成了星盤的主人。”
星弈猛然睜開眼,低聲問道:“……你說什麽?”
鳳凰明尊拚好了最後一塊晶瑩剔透的碎片,將它放在了玉兔的懷裏,默念口訣,將其化入玉兔的心神,而後抱著這隻睡暈過去的肥兔子站起身來,語氣仍然不徐不疾:“我說,那劍修飛升當天,從此就不見了,而您就此出現在了眾人眼中。小鳳凰找盡三千仙山都沒能再找到他的身影,翻遍整個天庭都沒尋到他的愛人,直到我托人拐彎抹角地告訴他,他等的人就在浮黎宮中,他才安定下來,拚了命想化形了過來找你,傻得根本不在乎你記不記得他。”
“您以為第一世,你們是怎麽死的?如果不是那個孽龍少帝正好是主貪欲與暴戾的貪狼坐命,你也不會身為王爺被懷疑至此。您親手將孽龍星放入殺破狼格局中,您自己卻也受到了波及,甚而帶累了小鳳凰。這其中到底是緣是劫,誰又說得清呢?”
鳳凰明尊道:“這是第三次了,帝君,好好珍惜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