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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七五章 番外 開竅

  圓恩寺是近郊的一處香火頗盛的廟宇, 廟裏的主持心善, 每逢春闈秋闈時就將後院的禪房借給家境貧寒的學子讀書小住。也不收什麽銀子, 隻是要求學子將居住之地收拾幹淨就成了。


  裴青執著馬鞭背著手打量著這塊小得可憐的地方, 不過一間小小的廂房, 用一塊布簾子隔做兩間, 半邊做寢房半邊做廚房。叫人意外的是這間屋子看起來並不如何淩亂, 零零碎碎的東西都歸置得整整齊齊。用竹篦子蓋著的鐵鍋裏甚至還有一碗雜豆粥,給人一種居家過日子的靜好。


  打發了帶路的知客僧,裴青不知不覺地帶著挑剔的眼光閑逛, 絲毫沒有身為不速之客的自覺。素麵榆木桌子上還有一疊紙張,內容是一篇概論邊關稅賦的時疏。字體秀潤華美正雅圓融,是大多數人都用的台閣體。唯一叫人得見的就是其筆鋒在轉折處勾畫格外有力, 透露著主人一絲原本的性情。


  除了這些屋子裏便再無長物, 裴青也難得偷得半日浮生閑,靠在小院的一株上百年的銀杏樹下的躺椅上打盹。半合眼間就見門口立著兩塊抱鼓石, 上麵依次雕刻著九隻形態各異的獅子。獅和世諧音, 雕九隻獅子的圖案是九世同居, 意喻合家團聚同堂和睦。


  和尚廟裏怎麽會有這麽些塵世間的事物, 不知道從哪處民宅弄來的東西就胡亂堆在這裏。裴青正在散漫思量的時候, 就見外頭一處植了三五朵蓮藕的花池旁轉出來一個年輕人。依舊是一襲洗得發白的長衫, 腋下夾著一個小小的書匣子。


  葉明瀾聽知客僧說有友人來拜訪,遠遠地就見一個淵渟嶽峙氣度迥異常人的中年男子閑適地坐在那裏。聽聞聲音後那人略略轉過頭來,一雙生得極好的細長鳳眼精光閃現, 一霎間竟有如實質的威儀沉沉地壓過來。


  葉明瀾連忙上前見禮, 客氣地問道:“不知先生有何指教?”


  裴青見這年輕人神態不卑不亢,心裏先生了三分好感,便背了手含笑道:“我是裴寶璋的父親。”話語落下卻見那年輕人臉上浮現一絲懵懂,他立刻便明白過來,敢情自己的女兒是單相思,人家連她的名字都不知曉。他心裏對這青年的好感立時變得一分也無。


  哪裏來的豎子,真是膽大包大至極!

  好在還記得前來的目的,裴青終於忍住心頭怒氣緩緩道:“就是前日裏在校場上與你比箭,結果卻贏了你的那個女孩子。她的大名叫裴寶璋,我是她的父親。也許你沒有聽說過我,但隻要在京裏稍稍打聽一下,就應當知曉我的名諱。我也不收著瞞著,你們江南道的讀書人最是喜歡抨擊錦衣衛種種不端,不巧我就是錦衣衛現任正三品指揮使裴青!”


  葉明瀾心頭一驚,沒想到這人的真實身份竟然是這般。錦衣衛的名聲在讀書人當中的確不甚好,連他這個兩耳不聞天下事的人都聽說過錦衣衛的幾樁罄竹難書的惡跡。他性情雖方正卻不迂腐,旋即緩下臉色道:“不知大人等在這處小院作甚,我一沒犯奸二沒做惡,想來也不該勞動指揮使大人親自前來垂詢吧?”


  裴青沒想到這人倒是穩得住,心裏倒高看了他一眼,就微笑道:“你很不錯,但是配我的女兒不行。所以無論她做了什麽說了什麽你隻管不需理會就是了。她今年才十四歲沒有看過你這樣的人,一時新鮮想岔了也是有的。等這陣子勁頭過去後,一切都會回複平靜!”


  葉明瀾頭腦嗡嗡的,好半天才明白這人話裏的意思。一時間血色往上湧,忽忽感到平生從未有的羞恥。他雙手一拱硬邦邦地道:“還請指揮使大人放心,小人雖然家境貧寒但是從來未有攀龍附鳳之心。裴……裴小姐就是天上仙娥下凡,我也決計不敢高攀!”


  裴青入仕途近二十年,特別是執掌錦衣衛這十年來,無論何人見到他都是和顏悅色甚至卑躬曲膝的。倒是難得有一個愣頭愣腦的小子敢在他麵前如此嗆聲,他忽地笑了出來傲然道:“我的女兒,雖然沒有皇宮裏的公主金貴,卻也是被我們夫妻倆疼若性命的。隻要是有眼睛的人都知道,若是討得了她的歡心,不管做什麽都會事半功倍!”


  簡直是孰忍孰不可忍的奇恥大辱,葉明瀾終究還是記得對方的身份,僵硬地垂頭咬牙一緝,“還請大人盡管放心,待開春時春闈一過,不管得不得名次我自然會離開京城。府上的小姐千金玉貴,隻怕再不會和我有什麽交集。這段時日我一定謹言慎行,若是有違此誓天厭地厭!”


  裴青何等利眼立時就瞧出這青年眼下的不服,他也不說破。淡淡地撣了一下袖口的灰塵道:“還望你謹記自己的誓言,若是讓我知道你言行不一故意招惹我女兒,你就是考中了狀元我也有法子讓你誌向半點不得伸展!”


  秋風簌簌,正午的太陽已經有了一絲初冬的寒意,拂在人臉上半點無暖。


  裴青背著手氣定神閑地站在牆外沒有走,果然過得半刻鍾之後就聽得到院子裏哐啷一聲巨響,應該是先前那張躺椅被踹翻了。他得意地一展嘴角,這人修為還未到家呢!更何況這才哪兒跟哪兒,當年他為了娶傅百善,大冷天裏被丈母娘又打又罵還在大門口罰過跪。今日這姓葉的小子不過幾句不中聽的言語就受不了了,要想娶妞妞那路還長著呢!


  把小青年好好羞辱一頓後,裴青心情大好。他根本就沒有想過這件事跟葉明瀾沒有半兩銀子的關係,興許是裴寶璋這個當女兒的先對人家生了好感。不過以他護犢子的性子,就是知道了也會不以為然。哼,我的女兒看起你就是你的造化,還敢挑三揀四活得不耐煩了嗎?


  裴青這些年執掌錦衣衛因為皇帝的信任有加而權柄日重,因此除了對待家人還是十二分的耐性之外,對於旁人就分看得入眼和看不入眼。他卻不知此行誤打誤撞將女兒的心思捅破了。葉明瀾不算願意不願意,此刻都清晰地記起了那位身著寶藍箭袖短褂的含羞姑娘,她的大名叫裴寶璋,有一個凶神惡煞當錦衣衛指揮使的爹。


  傅百善得知丈夫幹得這樁好事一時驚得目瞪口呆,連手裏端著的湯都忘記喝了,大怒道:“方家的二小子隻是這麽一說,我也是這麽一猜,你竟然巴巴地跑到人家麵前指手畫腳,要是讓妞妞知道了讓她的臉往哪裏擱?”


  裴青覷了一眼她的臉色,一邊幫她挾菜一邊陪笑道:“我不聽說這件事心裏著急嗎?方家老大小時候調皮得不得了,這越大越老成,小小年紀竟然像個老學究一般講起規矩體統,真是愚不可及。我原先還想兩家知根知底,勉強認了他當女婿也就算了,結果越看越不招人喜歡。瞧著妞妞也沒那心思,這件事就到此作罷!”


  傅百善嗔怒道:“兩家大人私底下說說便罷了,當心女兒聽到了不好意思,再說我總覺得她開竅晚,對著男兒根本就不往那方麵想。魏琪提過好幾回都讓我找言語遮掩過去了,兒女大了各有各的心思,強行把他們拴在一起算怎麽回事?”


  裴青連連告饒,“這丫頭不就隨你開竅晚麽,當年我送你那麽多的東西,你每回至多回個三兩個字。甚好,勿念!弄得我半夜三更老在尋思這姑娘到底對我是個什麽心思,總不能老把我當哥哥看待吧!”


  提及昔年舊事,傅百善忍不住在桌子底下狠踢了他一腳,“胡說八道,你打小就在我家裏長大,我爹再不曉得你的家世從前,看人總是沒錯了。偏你自己鑽了牛角尖,一會想把我讓給這個那個,一會又跟別人在銀樓裏糾纏不清,還好意思在我麵前胡謅我開竅晚?”


  兩口子正在偏廳裏拿著陳年舊事打花腔,自門外就進來一個人笑著接口道:“誰開竅晚來著?”


  傅百善唬了一跳,忙站起身子笑道:“妞妞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不是說跟奉國將軍家的大丫頭去逛街肆嗎?可看中什麽好東西了,拿出來讓我給你掌掌眼。有些店麵的夥計最是狡猾,看你們年輕麵淺說不得拿了次等的東西出來糊弄你們!”


  裴寶璋大眼一轉,知道娘親左顧言他沒有說實話,便也沒有追問。她坐在桌旁陪著雙親用了幾樣茶點,又說笑了一回這才回了屋子。其實她今天也沒有說實話,和奉國將軍家的大姑娘閑逛一會後覺得無趣就分了手,她就掉轉馬頭往圓恩寺走,希望可以把那張長弓還給人家,再者就是希望和那人說說話!

  圓恩寺種了很多銀杏樹,秋風一撩就吹落很多樹葉。葉片金黃脈梗清桁,象是一把把上好黃絹裱製的團扇。


  裴寶璋在心裏一個字一個字地描繪等會見了人該說些什麽話,甚至連語氣和神態都想好了。但是她在寺外等了很久,銀杏葉落了一重又一重那人都沒有出來。知客僧說葉舉子在專心備考沒有閑暇見外人。還說一張陳年舊弓罷了,姑娘願意留著就留著,不願意留著就丟棄在一邊也無妨。


  這傳出來話裏分明有幾絲嫌棄之意,裴寶璋再如何爽朗也是個姑娘家。一時間蒼白著臉下不了台,卻死咬著下唇不肯挪動腳步。她拗勁上來偏不信這個邪,執意繼續站在寺外苦等。


  直到天色漸晚,有知客僧來關寺門時才看到她在秋雨纏綿中單薄的身形。


  想來是見慣世間男女的愛恨愁癡,老僧不由麵露悲憫雙手合十低聲勸道:“佛說,苦非苦樂非樂,隻是一時的執念而已。執於一念將受困於一念;一念放下會自在於心間。物隨心轉境由心造,煩惱皆由心生。有些人有些事是可遇不可求的,強求隻有痛苦,既然如此不妨就此放下順其自然!”


  十四歲的姑娘雖然還不是很懂情愛,卻還是被這場突來的莫名厭棄傷了心神。她將用油布包裹好的長弓雙手橫放於寺前的石階上,再深望一眼秋雨中影影幢幢的百年古刹,扭轉身子大步離去。校場上那人一襲洗舊的藍衣,眉眼低垂時的凜然,各種形容近皆在眼前浮動。一時胸中絞痛滿心愴然,似乎連呼吸都是斷續的。


  她離去得如此決絕,自然沒有看見離她僅數步之遙的廊台後,站著一個同樣被秋雨淋得濕透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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