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七一章 番外 早飯
東存胡同居於整個京城的城南, 因地勢緊挨著內城且共有一條金水河, 一向是朝廷官吏置備宅子的首選之地。富貴繁華就不用說了, 還難得是清貴宜人, 所以這個地方的地價房價就像六七月的芝麻杆子一樣, 一晚上就竄出去老高, 讓多少豪紳海商捧著現銀都找不到賣家, 隻能徒呼奈何!
天麻麻亮時裴青輕手輕腳地從雕花架子床上起來,側頭看見媳婦擁著寶藍色地繡喜上眉梢紋的被褥睡得正熟,就微微一笑準備往外走。誰知還沒有走兩步, 帳子裏的人就嘟囔道:“又不叫醒我,沒我不錯眼地盯著你又是胡亂對付幾口,長久下去這身子骨怎麽受得了?“
裴青就笑嘻嘻地在床邊坐下, 將搭在矮榻上的夾棉褙子取過來道:“我自從接任了這個勞什子的錦衣衛指揮使, 就日日沒有個清閑的時候。要是些正事就還罷了,整天就是查這個查那個屁股後頭的爛賬。受那些朝臣的白眼不說, 那戲樓子裏都有人在編詞罵我呢!”
傅百善立時有些心疼, 抓著丈夫的手道:“這貪官汙吏曆朝曆代都有, 怎麽輪到你就專門整治這些陳糠爛穀子的事, 淘神費力不說還要被人編排?這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名為響當當的三法司, 裏麵有無數的能人幹吏, 怎麽事事都推到你的頭上?“
裴青已經年屆三十是三個孩子的父親了,昔年的俊俏如今轉化成英朗,舉手投足間更見威儀。在外麵誰人提及他的名頭不是欣羨加忌恨, 奈何人家手腕出眾為人剛毅, 加上新皇帝對他信任有加,即便彈劾的折子像雪片一樣,其地位依舊是巍然不動。
在外頭讓人聞之色變的錦衣衛指揮使此時聽到媳婦的抱怨後,卻像幼兒一樣狂點頭,“就是就是,那些都是一群領著皇糧吃幹飯的廢物點心,個個都怕得罪人,生怕不留神一挖就拖泥帶水挖起一根大樹,遇事就著人拿著卷宗往錦衣衛衙門送。自四皇子……聖人新近登基以來,我案頭上的文書就從沒有空過!”
傅百善登時氣得柳眉倒豎,一股腦坐起來赤著腳站在石青繡五福捧壽紋地毯上道:“就你撕不開麵子,沒得你拿一份俸祿做幾個人的活計!我這就遞牌子進宮,到太後娘娘麵前哭訴去,沒道理她兒子得一個清正賢明的好名聲,而我丈夫幹了這些髒事破事還要受人嘲諷的道理!”
裴青見她急得雙頰緋紅身子團團裝,一邊扯著頭發一邊高聲喚著丫頭進門來梳洗,一時間就有些目瞪口呆。
他心下慰藉熱燙的同時也知道自己的頑笑開大了,忙將人抱起放在床沿上細聲勸道:“哪裏有那般嚴重,聖人初初承繼大位是要謀得一個流芳千古的好名兒。我是自願擔承這個責任的,他年紀輕資曆尚淺,手底下能當這個出頭椽子的恐怕也隻有我了。他也有他的難處……”
傅百善細細打量丈夫幾眼,見他神色老成並沒有些許為難推諉,就狠狠擰了他的胳膊一下罵道:“十天半月不回來,一回來就知道糊弄我。其實在京裏住了這麽久我算是看明白了,不管誰當皇帝都愛惜著自個,凡事都講究個中庸之道無為而治,反正有那麽些個禦史大夫彈劾諫言,髒水怎麽也落不到他的頭頂上!”
裴青哈哈大笑,微張著手臂任由傅百善服侍他穿上朝服,揶揄道:“你才比那位大個一歲半歲,仗著當了他幾天騎射師傅說話就老氣橫秋起來。你也莫小看,這些日子這位主子不動聲色地就換了大半六部的人。新上來的大都是沒有黨派沒有後台的新科進士,至多等個三兩年都天下的氣象就要大變了。”
傅百善盤算了日子心裏便生了幾分歡喜,“那感情好,到時候咱們倆帶著孩子到處走走看看,不比在這巴掌大的京城來得舒坦?你說這些人個個都要爭個先,其實有什麽快活的?就是我看宮裏頭的那位說起大海沙漠上的事務時,雙眼都在冒星星,真是何苦憋屈自個?”
這話卻是夫妻倆私底下悄悄說說罷了,多少人被富貴榮華迷了眼一意孤行?
當初的四皇子如今的皇帝應昉要是不爭,這天下的格局還不知道怎麽變呢?他是為了文德太子,為了鄭璃,為了張皇後,為了太多冤死了人不得不爭!好在蒼天不負有心人,先皇大行之後,作為太子的應昉順理成章地承繼大位,秦王身死晉王被貶,再無人可以置喙一二了。
外麵服侍的大丫頭聽得裏間的聲音,忙將早餐擺放在炕幾上。裴青攜了媳婦的手出來看見滿滿當當的一桌子,就不由好笑道:“這都是些什麽呀,怎麽盡是小碟小碗的,我要吃到猴年馬月呀?”
傅百善淨了手後沒好氣地瞥了他一眼,指著炕幾上五顏六色的食物道:“這是三丁大包、千層油糕、月牙蒸餃、翡翠燒麥,尤其這個黃橋燒餅,我昨個嚐了的,是以肉丁火腿蝦米作餡心,不焦不糊不生不塞牙,連妞妞都一氣吃了兩個呢!”
裴青就摸了摸頭歉然道:“說起來幾個孩子全仗你照看,我這來去匆匆的也老不得閑。雖說都在一個城裏頭住著,怎麽好像隔著千山萬水似地。我昨晚上回來,妞妞就不說了,元宵看了我老半天才認出我是誰。等這陣忙完了,西山上的楓葉也差不多都紅了,我就帶你們幾個出去好好地玩幾日!”
外麵的天色尚早最多不過卯時,傅百善也不怎麽餓,就坐在一邊慢慢地幫著布菜,“我倆自幼結發說那些見外的話作甚,這兩年我看了好多的夫妻,一輩子睡在一張床住在一處屋簷下卻還是不能交心。我常常想,我若是像我生母一般碰到劉……那樣不堪的人,又該如何?“
這裏指的卻是壽寧侯府的鄭璃和她的丈夫劉泰安了,裴青嗬嗬一笑故意岔言道:“以你的手段,我要是那樣翻臉無情三心二意,隻怕你手起刀落就是極痛快的一刀子,哪裏會容得那人逍遙這般久?不過我聽人說,他整日以酒澆愁瘋瘋癲癲的,也看不出一個正形,想來日後也不過是個廢人罷了!”
傅百善皺著眉頭沉默了一會,伸筷子挾了一個蟹黃湯包過來道:“以後莫要在我麵前提及這人,我跟他沒有半分半毫的幹係!”
裴青自然是從善如流低頭用膳,先時他不過卻於媳婦的一番好意才勉強在家裏吃早飯,哪知卻越吃越覺察其中的精妙。像他們這些當兵出身的,出去辦差時風餐露宿常常三頓難以為繼,最好就是一海碗油潑辣子麵,大油大肉混湯混水地吃下去就囫圇頂個飽。
此時見這蟹黃湯包~皮薄如紙吹彈即破,餡為蟹黃和蟹肉,湯為原味雞湯,擺在盤子上像一朵初初綻放的菊花。用筷子小心提溜起來就瞬時變成了一個小燈籠,透過光甚至能看到湯水在裏麵搖晃。在皮麵咬上一小口,然後慢慢地吮吸鹵汁再吃其皮餡,竟是人間難以品嚐到的美味。
傅百善見他吃得高興,就極得意地表功,“半月前我到鑼鼓巷去看我爹娘,回來時在南門口看見路邊支應著一個巴掌大的小攤子,裏裏外外排了不少人呢。元宵正巧叫喚著肚子餓,我就叫烏梅過去端了一籠雜糧餅。裏麵摻了肉粒和青菜,果然是陋巷裏難得的美味,回頭我就許了一個月三兩銀子請他到咱家來當個早膳廚子。”
如今家裏不同往日,仆役丫頭們的進出都是程先生在暗處悄悄把關,這件事裴青自然清楚始末。
那人姓姚原是正經淮揚人,性情老實本分,手藝自然是沒得說的,尤其擅長白案。不想一場意外大火把家裏燒得精光,自己的右腿右胳膊也落下了殘疾。東家嫌他手腳沒有往時利索,就隨意找了個由頭將他解雇了。一家人老的老小的小要吃要穿要喝藥,這人沒法子就一咬牙進了京。
誰曾想京城比想象的更加艱難,不管哪個館子見這人身有燒傷,連話都沒等他說完就起身攆人。姚師傅除了煮飯燒菜別無所長,隻得在路邊借了個地勢賣些小點心。因他味道好用料實誠,倒是引得周圍百姓排著長隊去買,這才讓偶爾回娘家的傅百善提溜了出來。
裴青哈哈大笑,對於媳婦的這根舌頭的敏銳程度簡直是五體投地。
用程先生的話說,隻有咱家鄉君才能從普通的雜糧餅裏吃出蟹黃湯包鴛鴦雪花卷的味道,無意間就又給家裏挖了一個大廚回來。他老人家如今的日子悠閑得很,每日看看賬本理理雜事,無事時就在街角聽聽大鼓評彈,最大的愛好就是窩在家裏品評廚子們的手藝。
想來經曆過從前的種種不堪,姚師傅為人低調得近乎謙卑,跟家裏原先的廚子相處融洽不爭不搶。又感念這家主人的知遇之恩,一天到晚地窩在廚房裏研究新式菜譜,不求做到最好隻求做到更好。得知男主人回家了,今早不到寅時起就忙活開了。
裴青又用了一碗赤豆元宵,豆子軟糯黏稠桂花香得雅淡,在初秋的早上濃濃地喝上一碗,從舌尖到舌根從喉嚨到肚裏都是至為妥帖的。心滿意足之下,就轉頭吩咐在外頭侍候的大丫頭給姚師傅送五兩賞銀過去,叫人安心留在裴家。隻要用心當差,不比他往日當大廚來得差!
把丈夫送出了門,傅百善聽丫頭過來回話說,姚師傅捧著五兩銀錠躲在屋角掉了半缸子眼淚。起身後就央求門上的人幫著換成散碎銀子,往家裏捎帶了三兩,剩下的二兩就買了些布頭線腦和趣致的小玩意分送給周圍一同當差的人。
九月的秋風將起,空中盤旋著幹爽宜人的暖意,有沁脾的桂花甜香從窗外襲來。傅百善轉頭就看見幾個孩子興高采烈地奔過來,頓時什麽煩憂都忘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