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五一章 成空
崔蓮房直至最後一刻, 猶不可置信那扇高聳的黑漆大門不會再為自己敞開。
針尖大的細雨淅淅瀝瀝地下著, 兩天前這個時辰她還坐在溫暖舒適的劉府花廳裏, 桌上擺放著素芳齋精致的點心, 茶盞裏是今年新出的祁山紅茶, 在細白瓷裏微微回旋著水紋。她一邊閑閑地聽著仆婦們回稟著著府中的雜事, 一邊想著兒子要是真的尚了公主為婦的褚般利弊。
兒子劉知遠是崔蓮房這輩子最大的驕傲, 小小年紀便有神童之稱,還未及弱冠便中了一甲探花。在外麵往來行走時,有多少名門夫人暗地裏探聽, 就是想與劉家結為秦晉之好。那時她心裏是自得和矜持的,心想以兒子的頂尖品貌和才學就是尚了公主也是委屈的。
哪裏料到不過數日之隔,便是天差地別起來。
崔蓮房到現在為止都不敢相信貼身婢女紅羅竟然敢當眾背叛自己。在坤寧宮裏, 她看著那個螻蟻一般的賤婢一張利嘴張張合合, 將那些早已沉澱在褪色故舊裏的往事一件件翻弄出來。原來,為了這個男人為了這個家, 自己已經做了那麽多走得這麽偏遠了嗎?
劉府的管家捧著一封書信出來, 哀歎連連道:“……大爺已經寫下休書, 說今生今世再不複與你相見, 你所做所為也與劉府再不相幹。”他看了一眼旁邊跪著的崔文櫻, 又歎了一口氣道:“老爺說了表姑娘自有父母, 崔家的宗譜上記得明明白白,讓她從哪裏來就到哪裏去!”
崔蓮房一把抓過休書撕做兩半甩在地上,紅著眼圈厲聲道:“我不服, 我不服。我為這個家殫精竭慮辛苦操勞了二十年, 為他劉泰安上下奔走討得四品官職,憑什麽就被掃地出門,我到底哪裏做錯了?”
管家從未見過這般瘋魔的主母,驚得呆在一邊說不出話來。正想解釋一兩句時就見遠遠站著的一個青衣太監不耐煩地喝道:“崔氏休要囉唕,聖人體恤才讓你跟家人見麵說說話,你竟有膽子胡亂糾纏。劉家既然已經給了你休書,何苦還要苦苦生拉硬拽著人家不放?”
“糾纏——”
崔蓮房突兀笑起來,她竟落到這般可悲的地嗎?可不是嗎,二十多年前她在自家園子的芙蓉花樹下一眼見到那人時,就注定了二人這輩子糾纏不休的一場孽緣。她踩著刀尖斬斷無數荊棘才來到那人身旁,為他打理庶務為他教養兒女,到頭來得到的就是一紙薄薄的休書。
形容狼狽的崔文櫻上前扶住她單薄的身子,哽咽道:“姑……姑,我們該怎麽辦啊?祖母也不管我們自個回彰德了,劉家也回不去了,我們……”
她們身後的青衣太監就桀桀怪笑了幾聲,“你們娘倆是真傻還是裝傻,現成的大理寺女牢的門大開著,怎麽會沒地方去呢!謀害文德太子,構陷壽寧侯府嫡幼女鄭氏,鳩殺秦王正妃白氏,這樁樁件件都夠淩遲處死的。怎麽還在糾纏人家為何休了你,真真是本末倒置不知所謂,眼下這性命保不保得住還是兩說呢!”
崔文櫻嚇得臉色雪白,卻還是壯著膽子昂起小臉大聲道:“不過是紅羅那個奴婢滿嘴胡說,連宮中聖人和娘娘都沒有發話呢,怎麽就能將那些莫須有的罪名扣在我姑姑的頭上?我姑父不過聽信了別人的讒言,暫時和我姑姑置氣,公公何必此時落井下石,要知道我們彰德崔家怎會坐視家中女子如此受欺辱!”
那青衣太監不慮這姑娘此時此刻還敢回嘴,就將人上下打量了兩眼,噗嗤一聲冷笑道:“聽說聖人那裏積攢的書證比人都高,你還好意思說是莫須有的罪名。果然是親生的兩母女,想當年這位崔氏也是仗著這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牛犢之氣,才做出那般驚天動地的大事出來。隻可惜你們都是個女兒身,要不然上陣領兵打仗也是使得的。”
他耷拉著眉眼笑得幸災樂禍,“好了,聖人發話幾件案子並審。沒看見京裏那些大人們忙得腳都不沾地,往彰德去了好幾撥錦衣衛了,想來你們崔家個頂個的都跑不脫。若是心中有冤屈,盡管跟大理寺的老爺們說吧!”
青衣太監話一說完就隨意揮了下手,幾個大力太監立時如狼似虎地上前,也不管崔蓮房和崔文櫻往日是養尊處優的柔弱女子,一頓反剪臂膀齊齊押上馬車。鞭子一甩,車軲轆就往前直走。一旁看熱鬧的百姓躲得遠遠的,卻還是探頭探腦地指指點點。
女子尖利的斥罵陣陣傳來,還未及聽清就戛然而止,想是被人強行塞住了嘴。劉府管家看得心肝直顫寒毛倒豎,心道原來老爺忙不迭地叫大爺寫下休書,就是料定有眼前這回事啊。他站在門口猶豫了半會,跺跺腳趕緊回去稟報。
叫做篁園的書房裏,劉肅麵色蒼白地聽了管家的話語,拄著額頭無力笑道:“三十年來功名化作塵土,到頭來不過是一場大夢。崔氏又什麽可憐的,不過是比我先走一步罷了。我籌謀半生,卻不知這件事的始作俑者竟然就是她。那位至尊恐怕早就心知肚明,卻抄手站在一邊看了我這麽多年的笑話!”
老管家聽得糊裏糊塗心裏總有不詳,但他是府裏多年的老人,總不想這個家就這樣散了,便小心賠笑道:“讓老奴去把大爺叫來陪您說說話,一家人哪裏有什麽隔夜仇,坐在一處好生說開了就行了!”
劉肅站起身子看了看窗外蒼翠得近乎墨色的竹林,緩緩搖頭道:“他驟逢巨變心裏也苦莫去擾他,遇到這般叫人心煩之事,莫說是他就是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辦。這樁樁件件,也不知道誰是因誰是果,牽牽絆絆地糾纏不清,也不知道到底是誰害了誰?”
老管家對家裏發生的事情一知半解,就結結巴巴地勸解道:“大爺既然已經寫下休書,就與那邊不相幹了。至多以失察之罪免了老爺身上的差事,宮中聖人難不成還要老爺的命不成,老爺實在太過多慮了……”
劉肅慨然長歎,“崔氏實在是膽大包天,著實害苦了我們一家人。從今往後任誰提及,都會拿來當做笑柄談資,親姐弟差點做下親事……”他一巴掌拍在窗階上怒氣勃生,“隻可憐我的遠哥兒,大好前途生生叫崔氏這個當娘的給毀了,那孩子還是不願意回來嗎?”
麵色發白的老管家忙回道:“叫了幾個小子在渡船上攔住了,知遠少爺死活不願再回來。老奴怕出事就叫人緊緊跟著,先時傳來的話說少爺把自個關在客棧的房裏哭了半宿。天亮後抬腳就往北邊走,這會子也不知道到哪裏了!”
劉肅心中愁悶無處排遣悵然道,“是他那對不著調的父母害了他,做出那般丟人現眼的事情,還叫人當堂抖露出來。那叫紅羅的賤婢背後若是沒有人指使,我把這雙招子摳出來當水泡踩了。嗬嗬,我這二十年隻學會一個忍字,卻沒想到跟那位帝王比起來,我的功力還差得太遠!”
老管家心中不忍,在心頭合計了半晌輕聲道:“至不濟宮裏還有惠妃娘娘,還有秦王殿下。依照聖人和娘娘多年的情分興許還有轉機,少夫人……,崔氏犯了那般大的錯,聖人也隻是將人暫時看押起來。您其實也是受蒙蔽罷了,又有什麽大不了的過錯!”
劉肅靠在椅子上緊閉了一下雙眼,麵容越發苦澀道:“我向來自詡擅於揣摩聖意,卻不知道終有一天這本事會反過頭來反噬與我。這麽多年的錯處一點一滴慢慢積累,就像雪球一般越滾越大。及至今日,宮中那位至尊已經徹底厭棄我了。”
早已暮年的老者滿頭花白散發,獨自站在風口上對著多年的貼身老奴袒露衷腸,“那位一看到我就會想起昔年舊事,現下我活著就是秦王殿下麵前最大的一道絆腳石。這種境況我明白,秦王殿下更明白。所以那位不但要攪得我家宅分裂人心惶惶,還要我的親外孫親手送我一程路呢!”
老管家駭懼之下不小心退後一步,呐呐不敢多言。
劉肅眼中流露迷茫旋即變得清明,淡淡吩咐道:“出去張羅去吧,麵子雖然沒了裏子再不能垮掉。給門上的說一聲,從今天起關閉大門再不許任何客人過府探訪。崔家那邊要是還有人過來胡鬧,什麽都不要多說立刻將崔氏的嫁妝全部發還給他們家,就說這樣心大狠毒的婦人我們劉家生受不起!”
老管家唯唯應諾,好半天之後抬頭就見老爺用手倚在案幾上,似乎是累極之後安睡了。他暗歎口氣往後退了幾步,又悄悄地把房門掩上。剛走了兩步,眼角就見那片生得極茂密的竹林不知什麽時候枯萎了一大片,朽敗的鏽黃色岔在中間極為顯眼。
他心頭便驀地一驚,竹子開花可是大凶的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