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二五章 青衣
因是寒冬上元佳節, 屋角放了幾樹高大的金桔, 燃了地龍的廳堂裏就是滿室的橘香。
趙雪得意地一仰頭, 趁著場中貴婦們議論紛紛時, 有意無意地朝傅百善瞥過去一眼, 隨即熱心地勸道:“放心吧, 有咱們王妃娘娘在此, 你就是有天大的冤屈也有人為你做主!”
靳王妃卻沒有立時接話,似是讓眼前一幕嚇呆了,木著一張臉手足無措地喃喃問道:“好好地唱著戲怎麽伸起冤來了?況且那些禦史台大理寺有專門接案子的人呀, 今日可是我第一次設宴款待大家,你這婦人是如何進到園子裏來的?若是真正刺客混進來,讓各位夫人小姐有損傷算誰的?”
話裏話外盡是推諉, 趙雪心頭一陣暗急。
心想這位靳王妃真是扶不起的阿鬥, 這麽一點小場麵都處理不好,難怪秦王殿下讓自己出麵挑大頭全權負責此事。她一跺腳上前扶起那位青衣, 極為貼心地建議道:“你莫怕, 把你的事一五一十地說出來, 這裏不但有王妃娘娘還有朝堂各位重臣的夫人, 總能助你心願得了!”
青衣似乎真有極大的冤屈, 捧著帕子哭了幾下才哽咽道:“民婦少年時因家道中落年幼無知被人誘騙當了暗門子裏的姑娘, 幸好頭次出堂會時就遇見一位大人不計前嫌將我贖買,還置了田宅奴仆安置於我。我如同掉進了蜜罐裏,連做夢都是笑醒的。”
女人哀哀哭了幾聲, “先時那位大人對我也算是百依百順, 不久我就生了一對雙生孩兒,我以為終身有靠從此安心教養子女。不想那位大人一遭變心,為娶豪門富家之女將我們娘仨一股腦拋在腦後。時日久了我也斷了念想,若不是鄉下日子清苦實在過不下去,我也不會厚著臉皮到京城來找他!”
趙雪滿麵義憤填膺狀,“竟有如此下作的男人,為博取富貴竟連親生孩兒都不要了。告訴我那男人的名諱,我請王妃娘娘還有各位夫人幫你做主!”
那青衣的頭顱低得不能再低,卻口齒清晰地答道:“是京衛司指揮使裴青裴大人,他就是我一對雙生孩兒的親生父親!”
趙雪就浮起一絲尷尬,轉頭望向傅百善道:“傅鄉君,我隻是一番好意,想為這可憐女子尋一絲公道,不想卻問到了你的家事。裴大人定不會是這樣的人,興許是我弄錯了!”
正在這時,一對穿了布衣的孩童從戲台後麵跑了出來,摟著跪伏在地上的青衣大哭喚娘,聲聲淒慘令人聞之流淚。就有會昌伯府冉夫人將那對孩兒牽起憐惜道:“哪裏會有女子認錯自個丈夫的,傅鄉君你大人有大量,就將這兩個可憐孩子領回去吧。裴大人再不濟再有錯,孩子總是無辜的!”
人群登時議論紛紛,傅百善也是負手一笑長身而立道:“敢情今天這道上元冬宴還是一場鴻門宴,就是不知這位搶著也要認我丈夫為丈夫的大嫂從哪裏來,這朗朗乾坤可不是容你胡編亂造的呢!”
地上依舊跪伏的青衣知道今日的重頭戲來了,忙把一對孩兒推在一邊,低頭哽咽道:“奴家自知身份粗陋見不得人,隻是希望夫人收留這對孩兒,畢竟他們是裴……大人的親生骨肉。還望鄉君大人海量,給他們一塊容身之處。”
傅百善看著那一對約莫六七歲的孩子,女孩生得玉雪可愛,男孩生得虎頭虎腦。她隨手拿起案幾上的一塊榛子酥遞了過去,那男孩欲要伸手去拿,女孩卻一個箭步上前嗬斥道:“就知道貪吃,一塊糕點就誘得你忘記娘親了嗎?”
男孩又駭又懼,哇地一聲哭了起來。女孩年紀畢竟太小,心裏大概有些後悔又說不出勸慰的話語,於是也雙眼包含熱淚,加上地上跪伏傅婦人,一家三口淒淒惶惶,看上去好不令人可憐。
會昌伯府的冉夫人再次上前,揪著一團帕子擦淚道:“可憐見的,生得多好多懂事的一對兒女。這要是我方家的子弟,拚著被我家老爺責罵也要帶回去好生看顧著。傅鄉君,將心比心都是有孩兒當娘的人,你就忍心看著他們因為生父的狠心流落街頭?”
趙雪仿佛已經平靜下來,走至傅百善的身邊低聲勸道:“傅鄉君,你我兩家有些恩怨和誤會暫且放在一邊。這對孩子委實可憐,你若是不好安置他們,我就把他們帶回去交給父親,畢竟是……大哥哥的兒女,我父親見了肯定會歡喜的。”
傅百善就慢慢抬頭,看著眼前因為心善幾乎垂淚的女子,似笑非笑道:“崔少夫人和冉夫人這一唱一和的,我若是不幫我家夫君認下這對孩子,恐怕在你們眼裏就是十惡不赦之罪吧?不過平白無故地冒出來一個唱戲的婦人,就說與我家夫君有牽扯還生有孩兒,這也未免太匪夷所思強人所難了吧?”
那小女孩性情似乎有些倔強,聞言對著傅百善怒目而視,大聲嚷道:“我和弟弟才不稀罕到你家去,我們就是吃糠咽菜也要和娘在一起。你家裏就是堆了金山銀山我們都不要,還有什麽狗屁宣平侯府的爵位,我弟弟根本就不屑去當!”
“嗬嗬”,傅百善瞟了一眼神情有些僵住的趙雪,有些嘲弄地冷冷一哼道:“這位大嫂消息可真是靈通,連我夫君有可能是宣平侯失蹤已久的長子都知曉。隻是這原本就是無稽之談,我家夫君都還沒上趕著去認親,你家的一對小兒女倒是知曉得甚為清楚呢!”
靳王妃眼裏閃過一絲笑意,行動間卻更似是慌亂了手腳,“這是怎麽說的,這是怎麽說的?”
雙手加額一直跪伏於地上的婦人絲毫不見慌亂,沉聲道:“還請傅鄉君不要怪責於他人,我們母子三人為了找尋他們的爹爹,半月前就來到京中,又刻意打聽了一下裴大人的近況,多少聽說了些許流言。一雙孩子年幼,興許是聽到了街坊四鄰的揣測就鸚鵡學舌記在了心裏。”
傅百善就拉長了聲腔“哦” 一聲,“我夫君雖不是什麽顯赫人物,但是你仗著一張利嘴憑空指責我夫君行為不端在前對我騙婚在後,可有什麽真憑實據?”
婦人一身戲裝瑟瑟地散落於地上,長長的水紗像黑蛇一樣蜷伏著。從袖口裏摸索出一對篆刻了花鳥魚獸的寄名鎖道:“民婦不敢欺瞞鄉君和各位貴人,這是我家一對孩兒滿百日時,裴大人親自與我到青州鳳祥銀樓為他們打製的。”
婦人不敢抬頭,半露的下頜卻是含淚帶泣我見猶憐,“當時裴大人還當著掌櫃和一眾夥計客人親口吩咐,這寄名鎖上一個刻玲,一個刻瓏,玲瓏環佩的玲瓏!民婦在青州的日子實在過不下去,就想到京中尋人。那位鳳祥銀樓的掌櫃見我可憐,還特地一同進京願意為民婦作證。”
會昌伯府的冉夫人與趙雪悄悄遞了一個眼色,輕笑道:“那這兩個孩子一個叫裴玲,一個叫裴瓏,果然是極好的名字。好了好了,男人年青時哪裏不會犯錯,傅鄉君是朝廷敕封的正四品鄉君,更要寬懷大度善待妾室庶子庶女,給滿城的誥命夫人們作出表率!”
傅百善抬頭看了一眼周圍,見冉夫人與趙雪一臉胸有成竹的笑意,眾人或是幸災樂禍或是隔岸觀火,堂上靳佩蘭眼裏有不錯認的擔心。就忽地笑了一下道:“人證物證俱在,我好似不認都不行了呢?隻是曾淮秀,話不可以亂說父親也不能亂認,你將方知節方大哥的一對遺腹子冒認在裴大哥的名下,置他的臉麵於何地呢?”
地上扮青衣的婦人猛地抬頭,就見眼前的女子一身對襟方領綠織金纏枝蓮妝花紗夾襖,玉色內襯紗裏,脖領則綴了一隻赤金嵌寶綿羊童子紐扣,更襯得她眉目如畫英氣迫人。曾淮秀眼中流露懼意駭退了一步,呐呐言道:“你是……”
傅百善就含笑低頭問了一句,“你色色都打聽得清清楚楚,怎麽就沒有打聽到裴青所娶的鄉君就是我呢?還是與你說話綢繆的人,隻要你好好地唱一出戲,卻忘記告知你要對付的竟然是你昔日恩將仇報的故人呢?”
會昌伯府的冉夫人隻覺方知節這個名字如此耳熟,細細一琢磨忽想到一事不由立時變色,不自覺地往人群中瑟縮了一步。
曾淮秀驚得一時忘記了說辭,慌亂之下她一轉頭就看見趙雪的警示,一個激靈清醒過來。站起身子一把抓住小兒子摟在懷裏,大聲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你不願意為裴大人認下這兩個可憐的孩子,那我們娘仨就一起去死!”
花苑裏燃著地龍溫暖如春,其地理位置卻是靠近水池,隻是相隔了幾步遠而已,眾人就見那婦人激憤之下抱著兒子一頭就往水裏衝,頓時驚得連連尖叫不已。此時已經是隆冬,那池子裏的水雖然沒有結上冰凍,但是冒冒失失地跳進去隻怕也是九死一生。
傅百善也未料到這曾淮秀狠絕至此,被當麵揭穿之後索性破罐子破摔,竟然還拿著年幼兒子當擋箭牌當著眾人尋死。正在這緊急關口,站在水池旁侍候的一個粗使仆婦身子一矮,也不見如何動作一抬腳就將急奔的婦人踹了個狗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