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九零章 爭吵
常柏渾渾噩噩地回到租賃的小宅子, 院子裏靜悄悄的沒什麽人。他伏在桌子旁, 抓起茶壺狠飲了兩盞冷茶才覺得舒坦了一些。內室裏的人大概聽到了動靜, 悉索著掀開簾子出來笑道:“怎麽這時候回來了, 用過飯沒有?”
徐玉芝大概剛剛午睡而醒, 頭上的發髻半散, 眼神慵懶臉頰泛紅。身上一件家常淺絳色的薄衫微微敞著, 露出一角緋紅的抹胸,上頭鴛鴦戲水的繡活栩栩如生,襯得她一張清秀的臉竟然有了幾絲異常的綺麗。
常柏想起先前聽到的那些醃臢話心頭忽地升起無名怒火, 將手中茶盞猛地擱在桌幾上罵道:“整日價在屋子裏頭都塗脂抹粉地給誰看,連一個孩子都照看不好,隻會關門睡大覺, 隻怕連強盜進屋偷了你去都不曉得!”
正對著妝鏡梳頭的徐玉芝聽得這話以為他喝幹醋, 就笑嘻嘻地依偎過來道:“今個大概有些悶熱,吃了飯後孩子在家裏頭坐不住, 我就讓奶娘和丫頭陪他出去玩耍一會子。門上不時不是還留了一個老門子嗎, 哪裏……就會讓強盜把我偷了去?”
常柏細細打量她一副沒有骨頭的柔媚樣子, 神態舉止分明是歡場中人的慣常做派。隻恨往日裏被糊了眼, 以為這位好表妹一直對自己情深義重, 就算另外發達了也不忘往日的情分, 寧願沒名沒分的跟著自己。如今想來,隻是自己一廂情願罷了。
他不經意地錯開半邊身子,垂眸問道:“咱們匆匆出京, 這宅子還有雇傭的仆婦花費了你不少銀子吧?可憐我堂堂七尺男兒, 不過是一介無用書生,如今還要靠一個婦人來供養。”
徐玉芝不知道男人大中午地回來抽哪門子風,便捋了頭發毫不在意地道:“我身邊還有些私房銀子,支撐個一兩年應該不是什麽大事。等你在書院裏把資曆熬足了,咱們再想法子托人給你找一個實權的職位。即便是在外頭當個窮縣的縣令,也好過如今這般仰人鼻息。”
常柏素來知道她有見識,行事更是狠辣獨斷,便故意歎息了一聲道:“你義父對你有活命大恩,在你走投無路之時特特收養了你,還把你當親生女兒一般嬌寵著。可是你卻偷了他的書函,反手就將他賣了個幹幹淨淨,落在那般境地關在慎刑司裏也不知是死是活?”
背對著梳頭的徐玉芝臉上閃過一絲不自在,晃眼間就掩飾了過去,啐了一口嬌笑道:“壞胚子,我是為了誰,還不是為了你。是你跟我說隻要這場事一過去,就去想折子把我義父接出來,一家人和和美美地生活在一起!”
常柏坐在一側卻清楚地看見了妝鏡裏徐玉芝臉上的不自在,心頭立時如墜冰窟。若說先前聽見萬教諭的話時,心裏的那點子疑懷不過是三分,此時卻變成了實打實的七分。他強抑了怒氣柔聲道:“再怎麽說,這件事我辦得不地道,隻怕此時的京中流言紛紛啊!”
徐玉芝的手指驀地抓緊了牛骨梳子,幾乎可以清楚地看見她手背上的青筋,好半天才勉強道:“能有什麽流言?徐琨不過是一個老太監,些許恩義過去也就過去了。你此舉不但幫朝廷掃清奸人,還可趁勢與這等內宦切割清楚。要我說,咱們就權當沒這個人,管他在宮裏的死活!”
常柏心裏一陣冰涼,就故意遲疑道:“這樣隻怕不好吧……”
徐玉芝站起身子拉著男人的肩膀,滿臉熱切地勸道:“有什麽不好,這世道不好好地為自己謀算,那就是個活生生的傻子。你父親身上已經沒了差事,如今全家上下都指望著你出息。你再不幹一點名堂出來,他日我如何跟你回鄉裏拜見他們?”
常柏望著女人淺絳色薄衫上繡製的紋路,是一點枝蔓纖細的玉芝花,忽然就莫名其妙地笑了起來,“說到這裏,我心中一直有個疑問想問你,我母親當年將你視若親女總算不薄,父親雖然嚴苛一些當初對你也不算差,你是怎麽說動徐太監將他的職位不明不白地擼掉的?就是為了顯現你彼時的手段不同往日?”
徐玉芝覺得這話有些不對味,一時卻沒有想太多,有點煩躁地解釋道:“跟你說了多少遍了,哪裏是我說動義父將他的職位擼掉的。是我義父太過看重與我,聽說了我在你家受到的苦楚,不免遷怒與人罷了。此後我不是努力描補了嗎,隻是時運不濟,沒幫到姨父討得新官職義父就翻船進了慎行司罷了!”
“太過看重?怕是太過愛重吧?”常柏緩緩抬起頭裏,眼裏有一絲不錯認的陰鷙。
徐玉芝冷不丁就打了一個寒噤,強顏笑道:“你胡說些什麽,我義父如何會愛重於我?他雖是宮中內侍出身,卻是極為和藹慈善的一位長者,在我麵前從來都是彬彬有禮。你沒看到嗎,我出嫁時他給我陪送了厚厚的嫁妝,對你也是不遺餘力地提拔。若非是他,你如何能得到進國子監的名額,如何能以監生的名義順利參加春闈?”
常柏就揚起眉角陰惻惻地道:“我就是有些不解,我何德何能竟能蒙他如此看顧,就憑我是他幹女兒的夫婿?想想國子監的名額是何等貴重難求,非皇親國戚勳貴名門不可得,卻如此輕巧巧地落在我的身上?”
槅扇外麵豔陽高照,徐玉芝卻極清晰地感覺到一陣浸骨的陰寒。
常柏捧著桌上的素白瓷空茶盞,模糊想起昔日家中連下人用的東西都比這個精致,就忽忽笑了起來,“當時你告訴我這個好消息時,我是恨不得為徐太監做牛做馬以作報答。讀書人一向自重名聲,打那以後就連人家罵我阿諛內侍我也默不作聲地認了,誰叫人家對我有大恩呢?”
他一字一頓,把“大恩”二字念得尤其清楚明白。
徐玉芝心頭便如擂鼓一般,心想莫非這聽到了什麽風聲?不可能,義父的宅子裏所用之人都是多年的心腹,加上義父手段了得,沒有一個下人敢胡亂多嘴。那麽,今日常柏這一通似是而非的話語又是什麽意思,難道他知曉了什麽內幕,應該絕無可能!
這樣一想徐玉芝立時便篤定下來,施然站起身子倒了一盞茶雙手奉上,柔聲勸慰道:“可是在書院裏碰見不如意的事了,回來就朝我發一頓無名火。反正我已經是黃臉婆了,也沒所謂。隻是等會婆子丫頭們帶孩子回來時,還望夫君給我留兩分顏麵!”
往日這樣打趣自嘲,常柏必定會大笑著上前反問,“哪裏是黃臉婆了,明明是千嬌百媚的小娘子!”但是今日他卻一臉的意興闌珊,仿佛提不起半點興致,隻是漠漠地瞥過來一眼,連徐玉芝奉上的茶水也未接,就起身入內室去了。
徐玉芝楞在椅子上半晌無語,又不敢進屋去重新探問。
仔細尋思了半天,才站起到衣櫃裏翻揀了一件月白底繡小朵梅花瓣的褙子換上,這是昔年倆人定情時所穿的一件衣裳,常柏曾說她穿上就如月下仙子,不沾染凡世的半點塵埃。隻是她生產之後身材豐腴不少,這件衣服穿起來並不如何合身。
正午還是高高的豔陽,此時卻變得黑沉沉的,想來是要下大雨了。屋子外麵也開始刮起了大風,一陣緊一陣地將院子裏的樹葉吹得滿地都是。藍底纏枝紋的門簾子一揚一伏,顯得內室裏一片暗沉,仿佛裏麵蟄伏著未知的怪獸。
徐玉芝坐在妝台前,側首時忽地被銅鏡裏的女人嚇了一大跳。那女人也穿了一身月白底繡小朵梅花瓣的褙子,麵色蒼白神情張惶,眼裏還有一種用言語形容不出的怯懦,這如何是得嫁良人時躊躇滿誌的自己?
那年從青州常家逃出來後,不巧遇到心懷歹意的車夫打劫。若非碰到徐琨帶人路過,自己隻怕就是屈死在山道上都沒人知曉。徐琨第一次提出那事時,自己是怎麽想的?有一點得意和自暴自棄,還有一點半推半就,就是沒有一點害怕之情。
徐琨是早就去勢的,翻來覆去的就隻有那幾種花樣。但讓人難以忍受的,其實是老太監折磨人的手段,徐玉芝就當自己是個死人,一夜一夜地熬了出來。果然,老太監對她一日比一日的好,漸漸對她言聽計從,很有一種將來好好過日子的勁頭。
徐玉芝心有不甘總覺得自己值當更好的,但是卻猛然發現自己是被人剪短翅膀豢養在籠中的雀鳥,即便打開籠門也舍不得離開這等富貴豪奢的日子了。
直到重新遇到常柏,她才感覺重新活了過來。她憑女人的直覺,機敏地察知表哥的婚姻並不如意。傅家大房的姑娘刻板呆滯大字不識幾籮,又無一絲女人的柔媚風情,文采風流的表哥如何會看得起這樣的鄉下村婦!
果不其然,兩人相見之後便如幹柴遇到烈火,很快就糾纏到了一起。直到傅蘭香不知從何處得知消息後,一根白綾吊死在她臨時租住的門梁上。直到她發覺自己肚子裏已經有了表哥的骨肉,一切的一切就像山上滾落的泥石礫漿一般流傾瀉而下,再也不可收拾回轉……
屋子外麵漸次暗了下來,徐玉芝煩躁地將銅鏡啪地一聲扣倒,轉過身子一眼不瞬地盯著內室懸掛的那張藍底纏枝紋的門簾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