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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八三章 丈人

  傅滿倉今天尤其高興, 侄子的事有了交代, 女婿的差事也了結清楚, 兒子女兒都康健。幾盅老酒下肚後有些上頭, 回過頭就把女婿扯在邊上, 嘴裏還不住地嘟囔。裴青以為他內急要找茅廁, 忙上前一步把人小心攙扶著。


  轉過一叢枝繁葉茂的四季丁香, 傅滿倉臉上的酒意一下子變得消散許多,左右看了無人後才從懷裏摸出一個荷包遞過來,語重心長地道:“這裏是兩千兩的銀票, 你拿在身上在外應酬時花用。珍哥現下有了身孕,她脾氣又強眼裏揉不得半點砂子。你……你要是實在忍不住就找個幹淨的女娘過個夜,不過千萬不能讓家裏人曉得!”


  裴青身上的酒意一下子就化做汗水從後背上流淌而下, 這份驚喜不若是驚嚇更恰當。捧在手裏的淨藍色素麵荷包一時仿若燙手山芋般重逾千金, 拿也不是退也不是。這算個怎麽回事,往日裏聽說丈人疼憨女婿的, 但是也不能是這般疼法吧!

  他一時頭大如鬥, 脹紅了臉呐呐言道:“我跟珍哥……毋須如此!”


  傅滿倉也有些憨澀, 摸著腦袋解釋道:“這就是個意思, 我也是男人知道這段時日不好熬。你們年青人在外頭的應酬多, 隻怕更不好熬。你又是個生得好的, 不知有多少人在暗地裏打你的主意。再則珍哥後頭的月份越發大了,你千萬不能去她跟前鬧騰讓她煩心。”


  似乎覺得自己的話有些強人所難,傅滿倉小心地措辭生怕傷了女婿的顏麵, “別的事情就算了, 偏偏這種事珍哥跟她娘一樣是個吃獨食的,表麵上看著不在意,其實心裏介意得很,所以你去那種地方時千萬不能讓人曉得。咳咳,完事了就把那樓子裏的女娘遠遠打發走就成了。”


  這都叫什麽事,裴青一時啼笑皆非,心裏卻是滿滿的感動。真是殫心竭力終為子,可憐天下父母心。


  這簡直是世間一等一等的好丈人,隻是所做的仍有些過了。自己等了多少年,又走了多遠路,費了多少心思才將這個媳婦重新找回來,這份濃重入血的情感已經可以碾壓世間一切外在誘惑。裴青將荷包重新塞回去,眸色清明一字一頓道:“爹,我和珍哥會好好的!”


  傅滿倉先是有些愕然,隨即明白了他話裏潛藏的意思。一絲笑意就從眼裏慢慢浮現出來,慢慢地臉上的笑容也越來越大。他伸出大手起勁地拍了一下女婿結實的肩膀,象同輩人一樣相互攀著興高彩烈地回到宴上。大聲地咋呼再拿些酒上來,惹得遠處坐著的宋知春一頓好說。


  晚上裴青明顯喝高了,躺在紅木雕花架子床上捂著胸口嗬嗬直笑。傅百善卸下釵環打發丫頭們下去後,親自端了一碗酸筍雞皮醒酒湯過來,嗔怒道:“就你能,看你一個人把我爹他們全喝趴了,心裏舒坦了?”


  裴青雙眼迷離,一張平日裏無比端肅寡言的臉緋紅,看著另有一種蠱惑人心的俊逸風流。他將頭直直伸過來道:“珍哥,你有一個天底下最好的爹爹。你上輩子肯定做了無數的好事,積了無數的因果才攤上這麽一個好爹。我跟你打個商量,把你爹爹分我一半……”


  傅百善噗嗤一聲又好氣又好笑,旋即想到這人的身世,昔日閑談時露出的隻言片語。親爹嫌棄親娘早逝,從小錦衣玉食地長大卻隻身流落在外,連一口吃食都要去爭去搶。跟他比起來,自己實在是生在福窩子裏。於是輕歎了兩聲,回頭絞了根熱帕子敷在他臉上,又服侍男人把醒酒湯喝了。


  待兩人梳洗幹淨後齊齊躺在架子床上,繡了五蝠紋的淺青色帳子微微攏著,有草木花香從半開的槅扇彌散進來。裴青抓了媳婦的手擱在胸前,心滿意足地歎道:“珍哥,這一輩子幸得是遇上了你。要是真的跟你錯過,我想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快活!”


  傅百善沒好氣地瞪他一眼,半嗔半怒地怨道:“那你還上趕著讓我給秦王去當什麽側妃,說得好聽,側妃還不就是小妾,生了孩子還得管別人叫娘。讓我給人伏低做小,在巴掌大的一塊地界跟群心眼跟針尖一般大的女人鬥來鬥去,那還不如一刀子把我殺了來得痛快!”


  裴青就有些狼狽地咳了兩聲,吭哧道:“那會子東南一帶的官場都在悄悄傳這人要當太子了嗎,我暈頭轉向地以為你跟別的女人一樣都會眼熱。連魏指揮使那樣一個從來不攀權附貴的人,都學著事事跟他提前知會。我又鑽了牛角尖,覺得我一個小小的六品百戶,還是被親爹驅除宗族的黑戶,拿什麽跟未來的皇帝抗爭……”


  傅百善想起那段時日的煎熬,就是這些狗屁倒灶的理由讓自己夜夜失眠至天亮。一時心頭氣不打一處來,提腳就給了男人一記狠的。裴青沒料到半夜了還有這遭遇,珍哥的氣力又大,一個不備就被踹下了床。但是此事說來是自個錯處居多,隻得老實爬起來佇在一邊不語。


  傅百善側著身子麵向裏麵,耳朵卻聽著動靜。見男人被踹下去後也不敢亂動,隻會老實站在一邊,心裏頭的氣倒是消祛不少。別人都說有身子的人喜怒無常,為了過往的事情時時生怒好似不該呢!


  三月的夜晚還是有些涼,裴青半赤著身子站得一會就打了幾個噴嚏。傅百善想起他喝了那麽多的酒,明天還要早起上衙門當差,這會可不能著涼了。一時又拉不下臉麵,隻得裝作無意把繡了萱草枇杷果的蔥綠錦被甩了一半過去。


  裴青見狀連忙有眼色地爬上床,密密地抱著媳婦低低歎道:“還是你最心疼我,放心吧我再不會犯傻了。再者我早就看出來了,秦王的性子表麵豪爽仁義,骨子裏卻是鐵石心腸薄恩寡義。這樣的人他日為君為帝,對於中土的朝臣和黎民百姓隻怕是禍不是福!”


  傅百善聽得這話裏有話,忙翻轉身子仔細傾聽。


  帳子裏光線模糊,裴青卻看得見她的一雙眼睛熠熠生輝,仔細端詳了一會才柔聲道:“珍哥莫怕,對於儲君之位皇帝心中隻怕早就另有人選。朝堂上一片渾水,誰毒不敢輕易下注,雖然此時說這些為時尚早,哪怕朝臣們個個都舉薦秦王當太子,我也會想辦法給他攪和黃了。”


  裴青的話語雖低,卻流露出一絲傲視睨睥,“此次春闈爆出舞弊案,最後被判秋後斬決的戶部尚書溫尚傑,原先是謹身殿大學士劉肅的嫡傳弟子,後來投靠了秦王。事情出來後還惹得朝堂議論紛紛的,其實這個劉肅就是秦王的外祖父,說穿了這些不過是換手撓背避人耳目的把戲。”


  裴青對於珍哥的身世隱約猜得一二,見她麵上無異色才接著說道:“我從溫家的菜園子裏搜出近五十萬兩的銀票呈上去後,惹得皇帝在朝堂上大為震怒。竟是一聲辯駁都不願聽,直接判了溫尚傑的斬決。說實在話,這一擊可謂是幹淨利落地斬斷了秦王的一隻得用的臂膀,這幾天他怕是不能睡安穩了!“


  傅百善聽得雙眼婆娑一陣揪心,心知此番聽他說得輕描淡寫,其間不知花費了多少的心力,暗地裏又打點了多少手腳,才能將事態的發展全盤掌握在手中。她低低問道:“裴大哥,你這般上下周旋四處樹敵,是想向皇帝表忠心決定做一個純臣嗎?”


  裴青情知自己的打算瞞誰都瞞不過枕邊人,遂撫著她長長的頭發笑道:“傻丫頭,說句大不敬的話,在這任皇帝薨逝之前,做一個忠純篤實之臣也沒什麽不好,起碼走出去人人都要敬上三分。像現任金吾衛指揮使魏孟在朝堂上從不與人結交,家中子侄的婚事盡是選些普通的平民人家,可他卻是最得皇帝信任之人。”


  傅百善倒是知道這人,金吾衛指揮使魏孟在皇帝身邊侍奉了近三十年,向來以忠勇著稱,是她手帕交魏琪的嫡親大伯。魏琪的婚事就是這位大伯做主定下的,夫婿方明德當初隻是金吾衛一個不起眼的軍士。兩人一成親,就立刻被打發到貴州曆練去了,算起來跟裴傅夫妻是前後腳調回的京城。


  在一幹文臣武將當中,魏孟絕對是一個另類的存在。他的官職升遷甚緩,二十年了都還在金吾衛裏廝混。他的許多舊部下外放之後,有的甚至已經官至一品,但是即便如此任誰都不敢小瞧於他。裴大哥背後沒有過硬的靠山,就是想做一個這樣的人嗎?

  裴青見媳婦已經明白自己的意圖,不由麵色大鬆,“其實皇帝今年已經上了春秋,京中看起來一片平靜,底下卻是洶湧波瀾,你方爭罷我登場,卻不知這時候唯有緊跟皇帝才是大道。那些想在新皇麵前立下從龍之功的人不知凡許,卻忘記了這時候的皇帝猜忌心最重,一個不好就要翻船……”


  想是酒勁終於上來,裴青的聲音漸漸低微。


  春夜裏帶了些許涼意的風吹得槅扇偶爾吱吱作響,卻並不令人生厭,反而有一種歲月靜好的恬淡安然。帳子頂上懸掛的銀熏球微微地晃蕩,淺青色的帳幔在月下像流水一般滑動。傅百善幫男人把滑下去的錦被重新蓋好,心想這道理誰都明白,但是看得清楚想得明白的人又有幾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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