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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七九章 請罪

  乾清宮內, 當值的小太監和宮人們都盡量壓低著聲氣走路說話。他們雖然身份低微不懂朝政, 可卻是這天底下最接近至尊之位的人。上位者的一聲微不可聞的低哼, 一個不經意的眼神, 都能讓他們提前知曉今日是晴陽還是風暴。


  內書房裏, 首輔陳自庸與一眾內閣大臣齊齊跪在地上請罪。


  這回皇帝沒讓內監們將人急急扶起, 而是拿了炕幾上一隻五彩繪四季果實的鈞瓷茶盞吮了幾口, 又過得好一陣子才慢慢道:“貢院是國之取士的重地,每一位都應該是層層篩選出來的飽學大才。朕將此地交予你們這些肱骨重臣,你們就是這般報答朕之信任?”這句反問隱含譏誚, 象大耳刮子一樣重重框在朝臣的臉上。


  皇帝的話在屋子裏不輕不重地回響,他撩了一下眼皮才繼續道:“這回若非兵馬司的裴青親自坐鎮,又陰差陽錯地碰巧查出其中的蹊蹺之處, 是不是六部就準備將這些酒囊飯袋安置在中土的各大樞紐之處?是不是若幹年後, 這些人憑借機巧混上優等的品評,還可以趁機位列朝堂之上, 決定國運的昌盛庶民的存亡?”


  皇帝一向注重休養生息喜怒不行於麵, 鮮有此等疾言厲色一聲高過一聲的時候。因此, 當案幾上的文房四寶並茶盞被拂落一地的時候, 眾人抖若篩栗竟沒有一個敢開口搭腔。


  首輔陳自庸知道今日的事情絕對難以善了, 半世的英名竟然盡皆付之流水。暗歎一聲雙目一閉重重地磕了一個響頭道:“臣總共任了三屆春闈主考官, 對於此事是難辭其咎。前麵兩屆臣不敢保證良莠,如今隻得亡羊補牢以贖其過。”


  年近七旬的老人須發皆白,額頭上因用力太過已經有了淡紫的汙痕, 他卻顧不上去搽拭, “此次春闈共三甲取士三百五十六人,考舍當中埋有竹管且榜上有名的,臣與各位大人將其考卷全部抽出逐字逐句重申,初步擬定四十二人的卷子有嫌疑之處。特特前來禦前稟明,將此四十二人的名字從三甲當中去除。”


  皇帝一臉的意味未明食指在炕幾上不住輕磕,良久才側頭問道:“應旭,你看此事如何解決?”


  站在一處蜀葵紋帷幔前裝鵪鶉的秦王一驚,立刻明白這是父皇在問話。這是從前從來未有過的事情,皇子們在禦前隻是學習參考,並不能直接參與朝政,除非皇帝主動垂詢或是即將有大用。眼下他已經是超一品的親王,還能有什麽大用呢?


  秦王勉強壓抑住心頭的激昂,忽略掉身旁兄弟們豔羨的神情,簡略想了一下道:“父皇一片誠心求天下有才之士為朝廷所用,不想赤誠之心竟為奸吝所用。科舉舞弊案年年徹查年年屢禁不止,尤其是今次鬧騰得格外不像話。在座各位心思是好的,隻是這些小人太過狡猾才為人所乘。”


  不大的內書房裏隻見氣宇軒昂的青年皇子侃侃而談,“依兒臣淺見,國之法紀決不能容人踐踏,這些人既然有舞弊的嫌疑,其最起碼的品行就足以令人唾棄,絕不堪大用。既然這樣,不若幹脆將他們全部罷黜為庶人,也讓後來作奸犯科者引以為誡!”


  這話說得極利落得體,而且進可攻退可守。一旁的謹身殿大學士劉肅看著嫡親外孫舉止有度應答有物,不禁大感老懷彌慰。


  皇帝眼角也浮起一抹笑意,看來秦王的回答讓他很滿意。他揚了揚手道:“朕看了裴青遞上來的折子,這四十二人當中的直隸籍常柏倒是有幾分真才實學,此次事件又是他第一個出首告發,按律當記首功。那麽對他的處置手段便另外商榷一下,總不能叫這大義滅親的賢人跟其餘宵小之輩等同。”


  這話讓眾人著實意外,心道這常柏不知走了什麽狗屎運,竟然入了皇帝的眼被特特如此輕拿輕放?書房裏有人麵上和煦心裏恨毒,若非這人為了冼脫自身先拱翻了船,大家何至於如此狼狽被動,但此次事件皇帝已經定下了基本論調,其餘人根本不敢再有異論。


  等皇帝施然步出內書房後,首輔陳自庸才顫微微地站起來,趔趄了一下佝僂著站直身子麵色一片灰敗。他沒有想到臨近退仕還攤上這麽一檔子糟心事,好在皇帝最後到底沒有深究,如若不然這幾年春闈的主考官監考官,有一個算一個都是下大獄過午門的料。


  特特候在一邊的謹身殿大學士劉肅走了過來,作了一個揖後安慰道:“庸翁不要太過自責,都是底下的人不懂事,將好好的一場科考弄成了權錢交易的場所。這世上的事若要人不知就要己莫為,等整肅風紀立正綱常過後,留下來的勢必都是真才實學的人!”


  陳自庸是個四平八穩的老好人,但是不見得沒有燥性,聞言冷哼道:“還未恭喜令孫今次得中,說來這孩子真是個福星,你為了避忌推了今年的副主考,沒想到反而因禍得福沒受片句斥責。看來,我這個老東西走了之後,這首輔之位是非你莫屬了!”


  劉肅入閣二十年,對於這個首輔之位是心念已久,卻總是陰差陽錯地擦肩而過,到最後簡直已經成了執念。但是被人當眾捅開此事還是第一遭,他沒想到這個瘦小老頭落到如此境地說話還如此嗆人,一時就有些掛不住臉麵,隻得悻悻幾句甩而去。


  剛一出東陽門,劉肅就被一個內監模樣的人攔住,不遠處停了一輛亳不打的黑漆平頭馬車。車簾子半掀處,秦王微微露齒一笑。


  皇子和朝臣不得私下結交,但是這皇子是朝臣的外孫又自當別論。即便是這樣,劉肅也是盡量少與秦王見麵。就連同在京城的秦王~府他都鮮有涉足,就怕一遭不慎引來帝王的猜忌。


  祖孫倆找了一間茶館,茶博士奉上香茶退下後,劉肅和秦王在對方的臉上看到了相似的誌得意滿和掩飾不住的興奮之色。


  秦王畢竟年青些,攥緊了手中茶盞道:“今日父皇突然當著眾人問我對春闈違禁之人的處置措施,您看其中有幾層深意?”


  劉肅捋順下頷稀疏的須發,一副智珠在握地感歎,“不枉我們晦光養韜地等了十數年,終於等來了皇上的再次眷顧。殿下,我當年送你的一句話不知你還記得否?”


  秦王沉吟了一下道:“當年我受命出京駐守登州,以為父皇更愛重三弟的文才,就有些灰心喪氣。是您對我說君臣君臣,先君後臣。皇上對於我來說,先是一國之君,然後才是我的生身父親!就是因為牢記這句話,我才會舍棄京中繁庶在登州那個貧寒之地一呆十餘年。”


  劉肅壓低聲音道:“說句大不敬的話,當今這位皇帝陛下看著溫和無爭,他年青時卻最是剛愎多疑又兼殺伐心重。所以我才勸你行事萬萬不能冒進,他叫你做什麽你隻管盡心做好就是。十幾年前我就是妄加揣測聖意,結果被冷放了這麽多年。所以你切記不可行差踏錯。尤其是眼下正是要緊的關口,晉王虎視眈眈不說,就連齊王楚王都差不多要行冠禮了!”


  秦王想起今日的情景,心口一時冷一時熱,總覺得那張至尊之位有時近在咫尺,有時又遠在天涯。


  劉肅是老成了精的,見這外孫臉上陣青陣白,如何不曉得他在想什麽。仔細尋思了一下,更加壓低聲音道:“依我來看這儲君之位還是殿下的勝算大些,去歲在南苑圍場晉王丟了大醜,我又悄悄地在後麵推波助瀾,他拳養野熊不成反被野熊所傷之事傳得是沸沸揚揚,這樣一個滿腹機心之人如何擔當一國之儲君?”


  劉肅將麵前的茶盞挨個排好,一個一個的細加點評,“至於齊王雖是中宮嫡出,可是素來文弱四時藥湯不斷。我重金買通了禦醫所的看守太監,偷偷謄寫了當年吳起兼任太醫院院正時的藥方手書。又悄悄派人到各處尋找名醫辯證,他們異同聲地說罹患此症之人天生就心弱,少喜少悲忌跑忌躁,而且無論怎樣將養都絕計活不過二十歲。”


  秦王就記起那個時時一臉明朗笑容的蒼白少年,心頭感歎可惜的時候卻忽浮起幾絲竊喜。齊王要是身體康健的話,實在是一座難以逾越的障礙。他心下感動,站起身身恭謹一揖到底,“旭竟不知外祖在暗處庇佑良多……”


  劉肅眼中現出一抹得色,“遇事不能著急,這些年我也隻修煉了一樣本事,就是萬事徐徐圖之自會守得花開月明。”


  秦王受教,旋即想起今日之事不由問道:“依您看,拱翻準安侯父子的人究竟是誰?我看了那份被罷黜的名冊,竟是南地北地的人都有!”


  劉肅不自在地扭了一下頭,隨即不以為意道:“曆來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這四十餘人不見得是朝堂的派係之爭,興許就是貢院工匠為圖錢財私下所為。我們雖然立場不同,但是隻怕無人敢在春闈時一下子安插這麽多人!準安侯行事不謹,得罪人中了別人的圈套而未可知。其餘的人嘛,隻怕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罷了。”


  秦王細想也是這個理兒便笑道:“這常柏告發的惜薪司太監徐琨,在登州時與我有幾分香火情。我不方便的時候還為我做了幾件事,能否將他的罪行定得輕一些,畢竟已經是近花甲的殘弱之人……”


  劉肅就似笑非笑地望過來一眼,想來對那件“不方便”之事也有所耳聞,微笑道:“這會工夫這徐太監隻怕早就下下了大牢,這些閹人膽子忒大,東順門大街的三開間大鋪麵,連店帶貨整整十萬兩不止,這樣燙手的錢財都敢收,這不是找死又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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