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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七五章 鐵證

  貢院裏乙字第五十四號考舍裏, 裴青弓著身子細細地察看著牆壁。


  因今次科舉, 所有的號舍都是重新翻修的, 一水的灰牆黑瓦桐油桌椅。空氣中除了春雨的潮氣外, 看起來和其餘考舍沒什麽不同。但實際上卻絕對有所不同, 因為此處正是鬧出舞弊案的許圃當日所用。


  裴青當時巡視至此時還特意留意了, 許圃旁邊就是直隸籍監生常柏。別人不知道常柏的底細, 他卻是爛熟於心的。當時他就覺得有些不對勁,還特地讓兵士留意兩人的動靜,結果九天八夜下來並沒有發現任何異常。


  裴青作為貢院的總巡查官, 非常確定許圃身上並無夾帶。那麽,不學無術的許圃是如何做出膾炙人口的好文章並進了前三甲呢?萬福樓的事件發生之後,他特地回去查找了常柏的名次, 不過二甲七十六名。這個名次雖然不錯, 但是比起可以名滿天下的前三甲來可是差的不是一星半點。


  有幾滴未幹的水珠順著號舍的木框子流了下來,裴青的指尖清晰地察覺到其中的濕潤涼意。多年的軍旅生涯告知他, 此處定有蹊蹺。他回轉身子, 吩咐兩個兵馬司的軍士將桌椅拆卸下來, 一寸一寸地從地麵及牆壁開始檢查。


  號舍不過丈寬兩丈長, 兩個軍士不過半天功夫就檢查完畢。在與乙字第五十五號考舍共有的牆壁跟腳處, 發現了一個拳頭大小的秘洞。之所以沒有被一眼發現, 是因為這處秘洞是用一根臂粗竹管相連,兩個開口都隱藏於地麵之下。撥開地麵的些許浮土,才能看見被油紙封住的秘密所在。


  裴青手裏拿著塞了兩團油紙的竹管, 心裏暗暗歎服。


  這看似不起眼的東西, 也不知淮安侯費了多少心力拜了多少家菩薩,才將這一切安排得妥妥當當的。能在春闈貢院裏設下如此簡單易行的機關,也算是煞費苦心。隻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遇著許圃這麽一個坑爹的主,在萬福樓一個照麵就叫人家兜了老底。


  但是說起來這也怪不了別人,俗話說蒼蠅不盯無縫的雞蛋。淮安侯一心想為兒子謀一個光明正大的前程,這份心切肯定落在了有心人的眼裏肯定要思量一番。萬福樓那一幕,若說背後沒有推手是絕對不可能的。看來,淮安侯得罪的人來頭肯定不小,若是不然也不會被人牽著鼻子走。


  裴青揉揉微酸的脖子,將竹管放入軍士捧著的紙袋當中,吩咐道:“點一百差役分作兩檔,捉拿今科舉子許圃,捉拿今科舉子常柏,就說請他們到衙門裏來問話。”


  一旁候著的軍士是滿臉的敬服,宮中徹查的旨意才下來一天,這位新上任的兵馬司主官就拿到了鐵證。這下,再沒有人胡亂猜測是貢院巡查之人放水了。所有的舉子在禮部都有檔案,軍士們摘抄了犯案之人的住址,便抄起水火棍拿起佩刀,如狼似虎一般應差去了。


  裴青心知肚明自己被當了一回槍使,可是又有什麽幹係呢?這兩人都與珍哥的娘家有冤仇,借此機會收拾了不是正好。說起來,他還要感謝此次事件的幕後之人,簡直是把功勞直戳戳地往他麵前送,想不接都不行呢!

  兵馬司捉拿案犯是多大的動靜,更何況剛剛午時,家家戶戶都貓在家裏吃飯的時候,大半條街麵的人都聚在胡同門口看著淮安侯府裏的熱鬧。


  許圃直到枷鎖套在脖子上才知道事情鬧大發了,不過就是一句“紅袖招招到處摸摸”,怎麽會惹出這麽多的事端?侯夫人踉踉蹌蹌地跟在後麵,哭天搶地咒罵連連,對著那些負責抓人的軍士就是一頓抓扯,卻還是攔不住兒子被小雞一樣揪住。


  裴鳳英茫茫然地看著這一切,感覺好像鬧劇一般。


  盡管昨日在東城兵馬司處無功而返,她卻沒有想到一切來得如此之快。侯府裏丈夫的幾個新納的小妾哼哼唧唧地,肝啊肉的喚個不停,種種出醜賣乖的動靜讓一旁看熱鬧的路人指指點點。什麽時候,自己竟然落到如此可悲的境地?

  街上急急衝來一輛馬車,正是淮安侯許思恩。事發之後,他一大早就遞了帖子想進宮求情,偏偏那些平日裏熱絡的值守太監盡是打哈哈,一句實話也沒有,當時他的心底就涼了半截。垂頭喪氣地回來,一近家門口就看見了這樣一副場麵,急趕幾步連忙上前問詢。


  領頭的軍士倒是客氣,雙手抱拳作揖後道:“奉今次春闈舞弊案總調查官裴青裴大人令,拿案犯許圃回去問話,還請老侯爺莫要阻攔公務!”


  許思恩看著兒子哭爹叫娘淒慘的模樣,連忙把袖底的兩塊羊脂玉小把件塞進那人的手裏,低聲懇求道:“我兒向來膽小老實,還望老兄手下留情。再者,不知裴大人手裏有什麽真憑實據,就這樣說我兒涉嫌舞弊?若是沒有實據,宮中皇上處我是要去喊冤的!”


  領頭軍士心裏不由好笑,許圃在萬福樓鬧的笑話流傳已久,這位當爹的倒好像一無所知一般。為此今科的殿試都無限往後推遲了,想來皇帝老爺也丟不起這個人。試想,這位草包站在一堆國之棟梁中,開口就是淫詞爛調,豈不是貽笑大方。也不知道這等貨色是怎麽考上舉人的,想來裏頭也有許多不可言說的地方。


  他正待嗬斥幾句,手中卻感覺到羊脂玉把件的溫潤,想來成色應該差不離。到底和顏悅色地提醒了一句道:“我們隻是其中一路,聽說還有一路到銀匣子胡同,請一位直隸籍舉子常柏到司裏問話。”


  這話一落地,領頭軍士就見許思恩臉色大變,心知這人此時應該曉得厲害了,不過這麽一句話舀得兩塊羊脂玉也算是物有所值了。回頭笑眯眯地吩咐衙差們將案犯帶好,彬彬有禮地回轉了。


  許思恩頭目嗡嗡作響,兒子連連呼喚都聽不進耳裏。侯夫人一把上前抓住他的胳膊,恨恨道:“是哪個天殺的敢抓我兒子,許圃可是老許家的獨苗,我要進宮去找各位娘娘。難不成老太後才去這麽些日子,這些個下三濫的東西就敢這麽欺辱她的娘家人?”


  許思恩看著老妻痛哭流涕的樣子,心裏隻覺一陣厭煩。


  若非她一味慣著,兒子怎麽會變成這般高不成低不就的模樣?狗肚子裝不下二兩油,老老實實地做一個閑散勳貴就是了,偏偏要羨慕那些實權官吏執掌官印的威風,也不看看自己撐不撐得起那身官服?仔細尋思了一會,勉強覺得神思清醒許多,連忙抽身回書房準備寫請罪折子。希望皇帝表兄看在故往姑母老太後的份上,能夠網開一麵。


  裴鳳英拉著女兒的手亦步亦趨,急急問道:“父親,我該怎麽辦?”


  許思恩正在琢磨請罪折子上的措辭,聞言頓足歎道:“我也是不該對許圃期望太過,才鬧出今日的禍端出來。你回房去看一下,看看又什麽容易變現的細軟趕緊收拾出來。許圃一向嬌生慣養吃不得苦,大獄裏的那份罪他可是吃不了!”


  話說到這裏,許思恩自己都不由一怔。


  當年他構陷寧遠關守備宋四耕叛國通敵,結果不過一個月就被揭穿。奮勇殺敵之後立下赫赫戰功又能怎樣,結果一回京城慶功酒才端上手就被下了牢獄。多年的軍功全無,家產也被查抄,最後若非宮中太後姑母苦求,自己一家人還不知要流落何方?


  聽說今次查案的裴青就是宋四耕的孫女婿,遇到了這麽一個好機會鐵定會往死裏整。二十年了,當年躲過欠下的債,如今卻要兒子連本帶利來還了。許思恩長歎一聲,臉上神情便有些灰敗。二十年的安逸日子讓自己喪失了警覺心,且得意忘形張狂太過,老天不下手收拾一番簡直說不過去。


  裴鳳英見公爹都如此垂頭喪氣,心裏更是如一團亂麻。正在這時仆婦們傳來一陣驚呼,原來侯夫人氣急攻心一下子暈倒在地,服侍的丫頭婆子又是拿扇子又是拿藥油,頓時又是一頓手忙腳亂。


  待把婆母安頓好之後,裴鳳英在書房找到正在寫請罪折子的公爹,直言不諱地問道:“家裏可是得罪了什麽人,那裴指揮使雖然負責查案,但是隻怕也沒有千裏眼和順風耳提前察知您安排的事宜,一抓一個準吧?”


  見兒媳不再糾纏於後宅的爭風吃醋,許思恩倒是高看了她一眼。


  仔細尋思了一會苦笑道:“二十年前我死裏逃生後也不敢再涉入官場,就打著宮中老太後的名頭負責采買緊俏貨品,這麽些年大家都還給幾分薄麵,也給家裏掙下不菲的銀子。接著又拿銀錢與各路權貴結交,有時行事不免逢高踩低,若說得罪人那是海了去了。”


  他沉默了一會複道:“自萬福樓事情一發生過後,我就派人仔細去查過,那位出首告發當眾詰問許圃的舉子留下來的名姓俱是偽造,我就知道此事必定難以善了。那時我才明白,這麽多年我許家行事張揚不知收斂,鐵定是被人盯上了。”


  能被人盯上,還如此不依不饒,那必定是結下了不可解的生死大仇。裴鳳英倒抽一口涼氣,顫聲道:“究竟是不是鑼鼓巷宋家……”


  許思恩嗬嗬搖頭低歎道,“宋家滿門男丁雖盡皆因我而死,但是他家人的性子我是了解一二的,行事最是光明磊落不屑於使這些陰詭小計。宋四耕的女兒宋知春武功卓絕,若是起意殺我二十年前在寧遠關就可以動手。偏偏回到京城安葬了父兄之後,才到太和門外敲響了登聞鼓,硬是用國法來製裁我!”


  宋四耕的女兒不至於,那麽她的女婿裴青呢?

  裴鳳英想到那日在兵馬司衙門的倉促會晤,短短半刻鍾的時辰裏,她無比清晰地看出今時的裴青與往日的趙青決計不同。寡言少語卻出口寒誚冷峻,麵色陰冷城府極深,半天的談吐卻不露絲毫真話。這樣的人,若是成了許家的心腹大敵,隻怕誰都逃脫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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