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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三六章 端倪

  青州本就是個小縣城, 住在南門口的人都是些一大早就要討生活的人。倒夜香的老頭一叫喚, 麵鋪裏就衝出來幾個膽子大的, 擠擠擦擦地舉著個將明將暗的燈籠過去查看, 果然見那簷梁上掛著一個妝容整齊卻身軀僵直的婦人。


  眾人齊齊倒抽一口涼氣, 想也知道有膽子上吊的女人, 必定是心裏頭有莫大的冤屈, 指不定這裏還有什麽不可告人的事由?其中一個賣鮮果子的小販仔細分辨了一會,猛地一拍大腿壓低聲音道:“前些日子黃樓巷傅家二房嫁女兒,宴席上的果子用的是我家的東西。我曾經看到過這個女人在外頭跟人鬥嘴, 說是新娘子的堂姐……”


  青州城出了個四品鄉君,這是青州人人引以為傲的莫大榮光。此時一聽這吊死的女人竟是傅鄉君的堂姐,麵麵相覷一眼後, 就有人自告奮勇地搶道:“我去黃樓巷傅家報信, 再去個人到衙門裏報官。餘下的人盡皆守在這裏,莫走脫了逼死這婦人的凶犯!”


  此時天日尚早, 幾人一商議妥當, 便齊齊分頭行事。


  大房的呂氏自從參加了傅百善的婚宴後, 眼見二房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一般, 不但女兒得封鄉君, 新女婿又是響當當的正五品千戶, 不必多說日後的前程還遠大著,這心中的攀比之心倒弱了一些。人就是這樣,大家夥的境況要是差不離, 就要明裏暗裏地比較一下。要是相差得太多, 心裏倒會歇了心思。


  傅家大哥在外為官經年不得回返,傅滿倉左右無事,就把傅老娘接到家裏服侍。想是好湯好藥不斷,傅老娘的精神倒一日比一日健旺,已經可以下床走動了。呂氏就借口服侍老人,在二房一住十幾日,也不提回高柳老宅。也是,這裏高床軟枕,吃的好住的好,傻子才願意回去鄉下守著那兩畝薄田。


  宋知春對妯娌的厚臉皮早已習以為常,心想隻要這人不出幺蛾子,吃點用點就隨她去吧!一家老小正圍坐在桌邊吃早飯時,就有仆婦急匆匆地帶了一個人進來,說南門口一戶人家門口吊死了一個婦人,依稀有些像傅家大房的姑奶奶……


  呂氏手裏的筷子正夾著一個竹筍麵筋做的素餡包子,忽地想起自家女兒前些日子的抱怨,說女婿在外麵養了外室,心想這丫頭不會真的思忖不過做了傻事吧?越想越害怕,包子軲轆滾落在地,站起來抽直身子就往外走。


  傅滿倉見狀連忙招呼了幾個身強力壯的下人緊跟著,宋知春要看顧傅老娘脫不得身,心頭也噗噗地亂跳,心想一大早的這都什麽事啊!

  青州城不大,幾個人也沒用馬車。呂氏高一腳低一腳地趕到南門口,遠遠地就看見了躺在席子上的人,妝容整齊好似睡著了一般,不是自家的女兒傅蘭香有是誰?便“嗷”地一聲撲了上來,撕扯著女兒的衣裳哭喊道:“究竟是誰害了你……”


  旁邊便有熱心的鄉民道:“已經敲了這家宅子的門,並沒有人出來應門,左近的鄰居說這戶昨個傍晚時有一對男女在裏頭的。想是你家姑娘把一對奸夫淫~婦堵在屋裏,他們才不敢出來呢?”


  呂氏聽得眼睛裏冒金星,心底裏已然信了三分,心想這裏必定是女婿常柏養外室的地方。女兒竟然捉到了這個勾引人夫的娼婦,卻不知何故不往娘家報信,讓兄弟出來幫她撐腰,卻糊裏糊塗地吊死在這個醃臢地方?

  呂氏看了一眼直挺挺躺在地上的女兒,胸口火急火燎地痛,忍了心中悲意忽地站直身子,一頭就撞向那扇木門。看熱鬧的鄉民忙上前,扯袖子的扯袖子,拽衣服的拽衣服。後腳趕到的傅滿倉見狀急得直跳腳,忙叫幾個膀大腰圓的仆婦上前將人抱住。


  青州知縣帶著縣衙的差役和仵作將將趕到,看到這一場混亂頭都大了。忙下令驅趕百姓詢問苦主,才知道這又是一件夾纏不清的人命官司。他從前與常知縣打過數次交道,有心想為常柏留兩分顏麵,便吩咐差役上前按禮數去叩門。


  差役喊了半天,那門才打開,翕開的門縫裏不是常柏又是誰?他舉著袖子半遮著臉,出來後草草向青州知縣行了一禮,就要閃身離去。呂氏的眼裏幾乎要冒出火來,狠狠地唾了常柏一臉唾沫星子,正要破口大罵,就見常柏身後還緊緊跟著一個女人。


  呂氏也不知哪裏來的力氣,將擋在麵前的差役一撥拉,就將那女人扯了過來,不管三七二十一,哐哐幾個響亮的大耳光搧去。那女人又羞又氣,卻不敢還手,猶記得將臉側在一邊不讓人清楚瞧見。


  人群當中便有人拍手叫好,呂氏打得興起,索性使出鄉下婦人的蠻橫做派,擼了袖子伸出手將那女人的裙子刺啦一聲扯下半幅,露出裏麵月白色的襯裙,惹得一眾看熱鬧的人一陣大呼小叫。常柏忙回身伸手去攔,傅滿倉便使了個眼色,傅家幾個跟來的仆婦就有意無意地上前將常柏圍在一邊。


  傅家當年沒發跡的時候,呂氏也是過得苦日子的。秋天田裏差人手時,也跟著下過田打過稻穀,手裏也有兩份夯實力氣。眼下拚了性命瘋魔一般,那柔弱的女子哪裏是她的對手,隻一會兒工夫就被打倒在地。


  呂氏騎在那女子身上,打一巴掌罵一句遭瘟的小娼婦,地上女人哎喲了兩聲後,身子漸漸地便不動了。


  青州知縣怕鬧出人命,忙喚差役上前阻攔。常柏也急急過來將人扶起,忙不迭地為她在耳際額角擦藥油。呂氏惡狠狠地盯著,心想這到底是哪家養出來的不要臉女兒,看她不天天上門去臊她!

  那女人懨懨地抬起頭,散亂的頭發間露出一張隻能算是清秀的小臉。呂氏看了一眼,複又看了一眼,背上忽然就起了一層白毛汗。牙齒打顫地尋思,這個女人聽說不是已經死了嗎?怎麽現在還在這裏,自己還跟她對打了半天,這到底是人是鬼?

  就是在這一恍神之間,常柏扶著那個女人在差役的護送下,狼狽地走遠了,身後是樸實鄉民的陣陣噓聲。這裏的人雖然都是大字不識的普通人,可是心中自有一幹善惡的標準,對於那懸梁的女人起先就報了三分同情。今日要不是有官吏在場,說不得迎接常家公子和那女人就是爛白菜梆子和爛雞蛋了。


  仵作大致查看了一下,輕聲在青州知縣耳邊稟告了幾句。青州知縣一皺眉,看了一眼狀似瘋癲的呂氏,還是決定跟傅家二房的老爺說話。唉,誰知道呢,這上吊的傅家大姑奶奶竟然還懷有兩個多月的身孕,難怪那矮簷下頭積了那麽大一灘血水……


  傅百善得知消息趕到黃樓巷胡同時,傅蘭香的屍身已經被抬回常家寓居的宅子去了。


  呂氏一見到她就撲了過來,眼淚橫流地痛哭道:“珍哥,好珍哥,那是你嫡親的堂姐,你可要為她報仇哇!青州城裏你的品階最大,把那個娼婦捉來扒皮剝骨,為你堂姐討個公道哇!”


  宋知春雖然不齒大房母女的為人,可眼見人死得如此慘烈,心裏也有些惻然。拉了女兒在一旁道:“……正正吊死在人家的門口,將常柏和那個外室堵在門裏出不來,要不是衙門裏的人趕到,現在還不知道怎麽樣呢?還有,聽說已經有了兩個月的身孕,大概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否則也不會糊塗地尋了短見!”


  傅百善聞言便不免有些駭然。


  堂姐傅蘭香為人一向有些懦弱,當年縱然使些掐尖要強的手段,也不過是上不了台麵的小伎倆,沒想到她竟然烈性至此,就是死也要死在人家的大門口。這樣一來,不但常柏,就是常家的名聲也要爛大街了。隻是,就這樣以性命為代價的報複,實在是不智!


  伏在椅子上哭泣的呂氏忽然想到了一件要緊事,猛地抓住傅百善道:“珍哥,我看到那個女人了,隻是不知她是人是鬼?不是說她在家裏不小心被火燭燒死了嗎?這會怎麽又好好地站在我麵前,我頭一陣陣地痛,就是不知道蘭香是不是被鬼魅纏住才做下傻事。”


  傅百善心頭一跳,抬頭問道:“大伯母,你究竟看到了誰?”


  呂氏看了一眼外麵的晴天白日,壓低了嗓音道:“是常夫人的那個外甥女徐玉芝,我認得她。最是目下無塵驕傲不過的一個人,難道怪我家蘭香奪了她的夫婿,如今變成女鬼來纏人?那我家蘭香豈不是死得很冤枉,其實常夫人最早是看中你的……”


  傅百善沒有理會她的胡攪蠻纏,耳尖敏感地捕捉到“徐玉芝”這三個字,她便不由重複了一道這個名字。


  呂氏頭點得如同搗蒜一般,十分肯定地語氣,“就是從前在常知縣家我看過她兩回,我決計沒有認錯。我總疑懷她是女鬼,現在回想著抓扯她的時候,她的手卻是溫熱的,那她就沒有死,那常知縣家為何扯這麽個幌子,還大張旗鼓地為她下葬做白事?”


  呂氏在這裏百思不得其解,傅百善卻是腦中急轉。要知道,徐玉芝與傅家的恩怨可謂不死不休。這女人當初就因為被傅百善戳穿害人的詭計,她第一次派了徐直截殺傅家人,導致小五纏綿病榻許久。第二次又傷了蓮霧,也害顧嬤嬤殞命,這份血海深仇怎麽能輕易抹去!

  隻是那年之後,徐玉芝便像泥牛入海一般,再無見了蹤跡。裴青為此事還特地利用自己的人脈細細搜索了一番,卻依舊無所得。沒想到這女人竟然膽大到就躲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還跟常柏勾結在一起,害得傅蘭香一屍兩命。


  傅百善緊攥手心冷哼了一聲,徐玉芝,你躲了這麽久的狐狸尾巴終於露了出來,且看這回我逮得到你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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